我从菲奥赖拉谈起,完全开门见山。罪人是心虚的,总是疑神疑鬼。要是正巧有一辆汽车擦着他们鼻尖驶过,他们便会认定自己要倒大霉。得叫他看到大祸临头。
谎话编得越详尽,听起来就越煞有其事。我告诉他:“上星期三我在罗亚尔电影院前偷拍下了您的相片。”他其时确在其地呆过,当时在瞧着大幅剧照。“赫尔坦?恩齐安的邻居把您给认出来了。您得把眉毛剃一下。”此外,我还给他出了些为他着想的主意,譬如说要戴橡皮手套之类的。“我承认,”我设法迎合他的心理说,“侦缉处眼下追踪着错误的线索,不过,他们会对检举者的告发作出反应。我想告诉您,奥赖利奥?莫赖利,他们将会核对您的指纹。您不算一个心眼太细的人,您的对头必然会给您带来这个麻烦。两个人指纹相同的可能仅占六百四十亿分之一。您留下的指纹清清楚楚。博士先生。”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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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举止失措地去遮藏自己的双手,仿佛一个小孩手上沾了墨水一般。这是一双纤小的手,但显得相当有劲。他出身农家,至少母亲是如此。他母亲八十出头了。不是,我将走访她。
“您为什么不告发我呢?”他问,“要是在这个可诅咒的社会大伙儿都玩忽公民义务……”
他说起来手舞足蹈,象某些作家一样,生怕说的与自己写的不一样。我不耐烦了。“您别来教训我什么公民的义务!”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有钱。”他耸了耸肩膀说。
“我不是来向您敲竹杠的,我是圣诞老人。”我说,“您给《那时候》画报写您的回忆录,把一切细微末节都写出来。我付您钱。”
他觉得难以相信,说:“一旦我写完了回忆录,你们会把我端给警察的。”
“请您用您的大脑逻辑推理!”我说,“要是我们告发您,岂非自供玩忽公民义务。事成后,您完全可以自由行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有引渡法。”他说。
我奇怪他竟这么快就不打自招了。也许,他以为这无损于他。或许他以后会翻供的。要不然,他天生属于那类在行凶时就想着招供的罪犯。
“但,并不是每个国家和意大利之间都有引渡协议的。”我说,“再则,要是找不到您,任什么引渡法也是白搭。您把鼻子整容一下。想想那些纳粹罪犯,人们压根儿没有找到过他们。”
我的这些话壮了他的胆。
但他仍喋喋不休:“可是你们如果出版了我的回忆录,他们就会知道你们事先知情的。”
“当我们出售它时,您早已远走高飞了。”我说。
“她邻居上过警察局。”他说,“他们会知道您拍了我的相片。”
“相片已销毁了。”我说,“也算是我一笔可观的投资吧。”
他站在窗旁,凝望着户外。我暗自思忖:这个杀人犯是我所征服过的人中最令人厌恶的。他既不粗野,又非病态,倒更象一个嗜好解剖活人的解剖学教师。文人的孤傲使他超度了一切,也使他在杀死了一个酒吧女郎后得以安然无恙。他好象在数着窗外的雨滴。可我估计错了。他突然一个转身,面对着我,说:“三百万。”
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理由要为范内蒂省钱,不过我还是说:“两百万,一应杂费另加。您一定得去乡下,那儿您可以不受干扰地进行写作。罗马警察多如牛毛。”
“我整鼻子的手术费怎么开支?”他问。
“算在杂费项内。”我说。
“没有我的名字,我的回忆录会一文不值的。”他说,“匿名的故事都是杜撰的。”
真是恬不知耻!回忆录还未落笔一个字,居然以合伙老板自居了。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内行话。
“您的名字不公开。”我说,“您把读者估计得太低了。他们不需要看名字,他们对事件真相自有一种天赋的直觉本能。”我这是引了范内蒂的话。“对奥赖利奥?莫赖利是个杀人犯这点,至多只是日报感兴趣。我们的读者则需要增长见识。他们要了解您干吗杀死赫尔坦?恩齐安。是利欲熏心呢,还是杀人取乐。打个比方说,您的神经是否失常。”
“只有杀人的人才神经正常。”他说。
“总之,心理分析越多越好。”我说,“《那时候》画报最重视质量。您好象憎恨您母亲。”
“我爱我母亲。”他说。
“这无关紧要。”我说,“读者希望知道您是何许人,怎么结识赫尔坦?恩齐安的,她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人们很费解邻屋的克里斯塔?宗塔克何以会没有听到声响。请勿遗漏任何细节。不过,那些对年轻读者无多大吸引力的事情,您可一笔带过。”
“我的稿子不准改动,”他说,“哪怕是当今文坛巨星也无权删改我的一行文字。”
他以此来显示自己是个作家。说实在的,谁也不喜欢删改,可又谁都在删改。
“我们打算安排的篇幅是十五章,每章十八页左右。”我说,“您可用四章的篇幅详详细细地把杀人的前后经过写出来。每页三十行,每行三十安。我们按海明威的标准给您支付稿酬。”
“海明威用打字机,可我用手写。”他颇含委屈地说。
他站在养鱼缸前,情趣盎然地欣赏着他的鱼,那神气煞象摩洛哥的老王子。
“我得带上鱼缸。”他说。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网(4)
这又有什么不可呢?不过,又何曾见过一个杀人犯携着鱼缸旅行呢?好个杀人犯携着鱼缸旅行,这倒是个精采的插曲。
“我还从未见过象您那样一根肠子到底的腔肠动物作风。”他说,“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关于贝壳放逐法。”
“你怎么会去研究贝壳放逐法的,”我说,“以及其他类似的种种,一句话,不拘一格,把您脑瓜子里出现的东西统统记录下来。”
我把他以腔肠动物的肠子来比喻我办事干练的作风,完全视作是一种恭维。看来他是读过我的新闻稿。他的文章,我还未来得及拜读一个字。一般来说,只字不读一个作家的作品,总显得比那个作家要高一筹。
“您说的两百万什么时候到我手?”他问,露出一种急不可待的贪婪神色。
“分三期付给您,每期款额相同。”我说。
“车旅杂费不计在内。”他叮嘱了一句。
“另加上鼻子整容手术费。”我补充道,颇以自己宽宏大量的侠义心肠洋洋自得。
“我带上鱼缸。”他重复了一遍。
说话间,鱼儿在鱼缸里悠哉乐哉地游着,一串串的小水沫相继蹿上水面。鱼缸——鱼儿的世外桃源,似乎是这充实了他。
奥赖利奥?莫赖利
那个名叫埃米利奥?博西的年轻记者安排好了,我不得不在那儿度过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流放生涯。唉,世事多舛。我郁郁然不由得堕入沉思,怀古幽情浸透了我的思绪,一时间,历史上诸位与我遭遇相似的伟大人物愁苦的脸相相继涌现在我脑海。放逐,在古代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始终是有争议的。或许,是因为人们害怕用较干脆、较威严的方式来宣判死刑;或许,是人们认为逐出故土家园比判处死刑更严厉。我年轻朋友将带我去的地方,能否激发我的创作激情,能否使我如愿以偿,我还没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认定。
福斯?费尔德,是这个地方的名字,意即绿色的河口。马斯卡赖洛河由此注入地中海;仅仅在这个意义上,这地方与它的名字才有些相称。不过,说实在的,用“注入”来形容是言过其词了。这条古老的小河仿佛被长途跋涉拖得精疲力竭,到了河口再也提不起劲来,河水缓缓淌入地中海。这儿全然望不见成片的绿色,仅有的一丁点儿绿意也显出寒酸相,好象在羞惭自己的先天不足。开阔的海滩,在马斯卡赖洛河桥那儿展开,沿着小城伸延,荆棘丛和碎石堆处处可见。它们的颜色也与砂砾相仿,给海滨抹上了冷漠、放任、黯然无望的色彩。背对着南行主要通道的海滩浴间油漆着斑马形图案,花花绿绿,但也无助于改变这种惨淡的色调。再则,时下正是十月光景,这些浴间无人问津,孤零零地各自兀立着,显得冷冷清清。它们象在谈论穷人的乐趣——一种期待来日的慰藉。对平民家庭来说,周末的幻想远比日间辛苦劳作的现实更无价值。地势稍高处是条柏油马路,两侧低洼的沙滩上已找不到一块还未搭建什么的空闲地。屋挨着屋。别墅、住宅群、咖啡馆和店铺,仿佛一窝蜂似地向大海挤去,只是被街道挽留,才未入大海。它们站在在路旁的模样就象一群想进一座所谓的宫殿而不得入的乞丐。
但愿我住久了会发现赏心悦目的东西,不过,对此我已不敢存什么希望了。所见所闻实在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过桥时,一大堆各色各样的鱼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些携着捕鱼工具——鱼竿和鱼网的小伙子在隐处窥伺着无辜的牺牲品。我旅馆窗前有一块石砌运动场地,位于街道和沙滩间,地基与路面一般高。每当薄暮时分,当地小伙子成群结队涌来打排球或篮球。有时候,我也会禁不住探头外望。于是,我成了一场既可恼又可笑的角逐的见证人。也许是鉴于篮球规则,在场上汗流浃背地角逐的全是村子里个儿最高、劲儿最大的勇士们。
入夜,我所下榻的旅馆诱人的招牌——馅饼店、酒吧间、饭店、高级活鲜水产海味——在绿色霓虹灯字形中熠熠发光。窗帘怎么也算不上是厚实的,沐浴在这魔鬼般的光影中,我一夜要惊醒好几回,不幸的是这座旅馆属于以“三百六十天日夜开放”而自吹的那类旅店。它那装饰着海战壁画的餐厅里,每天晚上福斯?费尔德的地方名流会聚一堂,他们打牌,闲叙,谈时政。可幸的是我的鱼缸经受住了旅途的奔波,没遭什么大损失。它成了我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仅有的些许安慰。除了逃脱这次流放的两只海马和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