袜”、断柄梳子、网兜……
“大家是谁?”特里丰诺夫又问了一遍。
“就是……我们实验室里所有的人呗,”尽管嘉莉娅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说悄悄话,但大家肯定能听得一清二楚。纵然蒸馏器里的水声也许可以稍稍盖过她的声音,但那些摆满各种仪器、器皿的桌子却一张紧靠着一张。
他们实验室里有两个极端。一个是实验员塔先卡,她整日价疑神疑鬼,担心裁减人员、取消实验室、撤换领导等等大灾大难临头,因为这些事情可能会促使她被解雇。另一个极端则完全相反,这就是安德烈?诺沃日洛夫。他在实验室的角落里为自己争得了一方天地,用橱子把它严实隔开,整天价缩在那儿,就象在修道室里打坐,加上蓄起了黑苍苍的大胡子——俨然是一位使徒、一位先哲……诺沃日洛夫只要能炫耀自己的独立自主,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任何权威都不在话下!他心目中不存在什么权威。从他那儿只能听到“这一位啥都不懂”,“那一位的学位论文狗屁不通……”,至于自己应该完成的那篇晋升副博士的论文,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反而扬言说,把时间耗费在舞文弄墨上实在可惜,科学的前进靠的不是学位论文。是的,靠的不是学位论文,但总得有一定的规章制度吧……而主要的是,虽说安德烈无疑想打扮成一个反对派,一个虚无主义者,但他自己却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事实上他十分腼腆,缺乏自信和果断。凡是象特里丰诺夫那样与他大学同过窗的人都深知这一点。所有这些刻薄话,无非是他想用以掩饰自己的信心不足而已。一旦他着手写起论文来,就会翻来覆去改个没完,直到人家几乎是强行从他手里取走为止。同塔先卡截然相反,诺沃日洛夫口口声声要让人相信,任何裁员都不会使他惶惑不安。“没什么大不了!”他说,“要是把我赶走的话,我就去传达室看大门。这差事更美!要操心的事很少,空闲时间却成倍地增加。我有个搞数学理论的朋友就当了司炉工。管管暖气,好不清闲自在,只消坐着看看仪表,任他坐着看书,推导自己的公式,值上一个夜班还可以补休两天——舒服极了!比待在任何一个研究所里阔气多啦。可惜后来人们探出了底细,知道他受过高等教育,就把他轰走了。所以,关键问题是要瞒住自己受过高等教育的学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我在期待(4)
特里丰诺夫心里明白,有关列旺多夫斯基以及他俩——列旺多夫斯基和特里丰诺夫——之间关系的种种闲话,正是从这些橱子背后、从诺沃日洛夫那儿流出来的。
“没什么好怕的,”嘉莉娅说,“我们会继续斗争,不是吗?”
这些话她说得慷慨激昂,他却冷冷地一笑。
对于科学,她还保持着纯粹是中学生的天真浪漫的想法。学术思想的斗争……蒙难者的光晕……第一个发现者的崎岖之路……这一切已属过去,在现代,这些不过是讲给外行人听的童话罢了。有的只是性格的斗争、自尊心的斗争……至于科学……它愈来愈趋向于集体的事业,因而个人也就微不足道……“我们都是事实的搜集者,大家各行其事,跟自己属于什么学派、流派毫不相干……某甲所以反对某乙,并不是因为不赞同乙的学术观点,而是因为不能宽恕他曾经一度反对过某丙,而这位某丙恰恰当过某甲的学生……尽为些琐事扯皮……
“我再说一遍,”特里丰诺夫悻悻地教训妻子道,“对这种新闻我毫无兴致。我干吗该受它触动呢?让那些想重新投靠列旺多夫斯基的人去提心吊胆吧。关我什么事?何况我相信,这不过是老一套的流言蜚语。闹一阵子也就烟消云散了。
“你真这么看?”嘉莉娅满怀希望地问。
她干吗激动不安呢?列旺多夫斯基是个老派的教授,对待妇女一向讲究礼貌,从来不和她们争斗。
特里丰诺夫竭力要她相信,同时也要自己相信这些新闻对他触动不大,这倒也并非特别违心。这同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不一样。据说列旺多夫斯基重新被起用、恢复了地位,据说他将被任命为一个大实验室的领导人,据说这个实验室将设在他们的研究所,据说更为远大的目标是接任该所所长的高位,所有这些“据说”当时曾撩得他心乱如麻。尽管他反复宽慰自己,那些陈年旧帐早已被人们遗忘,而且他在其中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无非是只小卒,一个听话的孩子、别人旨意的执行者,如此而已,人们理应懂得这一点,聪明的列旺多夫斯基不会理解。然而宽慰也枉然,他还是无法摆脱忐忑不安的心情。
可是,自此之后一年半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起用列旺式夫斯基的传闻又频频发生,宛如春天树上的幼芽不断吐绿生长,象风中树叶一般飒飒作响,但随后便恰似秋叶那样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萎缩、枯黄、掉落了,一切又重归沉寂—尔后又多次周而复始,只是细节、口气和个别的语句稍有变化,似乎是谁谁亲口所讲,又是谁谁亲耳所闻,这一切发生得如此频繁,以至特里丰诺夫现在再也不信真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一类事情,”他说,“要么一下子就定下来,要么根本就解决不了。”说到底,列旺多夫斯基毕竟是个复杂的人,他的候选资格对许多人来说绝非毫无争议,只要上头,只要科学院里有人怀疑这种任命是否合理,那么一切就会卡壳、停顿,很可能就此化为乌有……
他仿佛觉得,在这一年半里他已经被折磨够了,内心已经想象过并经历了所有可能面临的种种麻烦(话又说回来,这算什么麻烦呢?不过全是些心境意绪,没有一丝儿现实的影子),他似乎早已完全平心静气,然而,当眼下旧闻新提的时候,又再次使他感到惶恐。
他开始工作,双手灵巧麻利地做着习惯的机械动作:用银针刺进青蛙的脊髓,使钉在浸过石蜡的软木板上的青蛙伸开四肢躺直,随后操起解剖刀切开皮肤,露出肌肉——就在他忙于做蛙切片、完成这并不复杂的手术时,思绪却依然回到了那听到的新闻上。
昨天他在走廊里同研究所所长相遇。他们一块儿下的楼梯,一块儿走到街上。所长详细地询问了他最近的实验情况,并说,民主德国有个科学家团体不久将上这儿来参观。关于列旺多夫斯基的事,他只字未提。
就是说,两者必居其一:要么他毫无所知,因此这些传闻纯属无稽之谈;要么他故意不同特里丰诺夫提起这事。要是后者,这就更糟。如果别人对你有所忌讳,认为没有必要让你知道内情,如果有些事瞒着你,在你背后进行,那绝非什么好兆头。
“喂,老兄,”特里丰诺夫发觉有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一回头,见戈沙?乌斯宾斯基站在他的背后。“要是你想得到绝对可靠的消息,我可以给你出个绝妙的主意——打电话问谁。”
“问谁?”特里丰诺夫话刚出口,便暗暗生自己的气:他上钩了。他们凭什么全都这么深信不疑,以为他心里只惦记着列旺多夫斯基的事?难道别的操心事还少吗!
“你给列舍特尼科夫挂个电话。他准知道。”
“我?问列舍特尼科夫?凭什么?”
“你们是大学的同窗,中学的同学,又是一块儿长大的。你东聊聊西扯扯,说是想起了青春少年的时光,如此这般……”
“不,”特里丰诺夫摇摇头,“你很清楚我跟他的关系……”
“不值一提的小事儿!……”戈沙乐观地避而不答,“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遗忘。说真的,你还是挂个电话吧。这是舆论界的请求。群众感兴趣呢。”
“我不挂,”特里丰诺夫说,“我对这一切不在乎。”
“这话可是哄人的。你在乎!还在乎得很呢!”
“你有什么根据?要是你在乎,那你挂电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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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群山(1)
第一部
一
就在五天前,基斐西亚饭店里还是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什么旅客,可眼下却住满了大英帝国的部队。门厅里,一群身着黄制服的军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绝于耳。这是一支多国部队,士兵们说话时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制服一津是黄褐色厚呢的,但从所佩肩章可以分辩出他们分别来自澳大利亚、不列颠、新西兰、阿拉伯、塞浦路斯和巴勒斯坦。门厅右侧是酒吧间,里面不时传来玻璃杯磕碰的丁当声,时而夹杂着现金收入记录机抽屉的抽动声和哐啷声。
对面靠窗的角落里,一位普通的单身旅客把身子深埋在一张垫得太厚的椅子里,对周围拥护喧闹的景角无动于衷。他把双脚搁在窗槛上,一顶帽子拉得低低的压住双眼,嘴里叼着个没点燃的烟斗,而且烟锅还朝下。他身穿一套价格昂贵的花呢衣服,虽未熨烫,倒还合适,厚厚的羊毛领带松开着。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儿,看着倒挺有意思。
倘若你常在文人圈子里走动,或者本人就是个通俗小说的热心读者,兴许一眼就会把他认出来。他叫迈克尔·莫里森,是个美国人。凡是出版商,手头都有份名单,上面开列着一批专为生计而写作的年轻作家。而迈克尔·莫里森就是这样的作家中间的一员。这类作家拥有的读者数目不大,但态度忠实,而且随着每一本新著的问世,人数也跟着稍有增加。迈克尔·莫里森写了四部小说,有了一笔收入;平时定期给各家杂志撰写文章,也是些稿酬。就这样,他成为一个稿费年收入稳定在一万五千美元左右的作家。当然,事情并不总是这样的。人们常常把当作家看作是一种有神明保佑的职业,可谁知道这里面也充满了挫折、恐惧和令人心酸的失望。一个作家要经过多年的拼搏才能获得公众的认可。莫里森的崛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歌手们的大合唱惊动了莫里森。他打了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