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就像大厅一端的电视机的荧光屏一样。好像一个从来不使用的电视机,他在思忖。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就像老是接收同一种、完全弄不明白的节目的屏幕一样。
他向活动在手指中间的白白的酒杯瞅了一会儿。
“照你说,我该怎么办?”将军以一种急赤白脸的腔调说,“您劝我怎么干?难道我需要拿个照相机,拍一些照片,回国以后好给老婆看?或者带一本日记,记些奇闻怪事?啊?您说说看,怎么办?”
“这种事我是啥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想说,您好像有点喝多了。”
“可我很奇怪,您一点也不喝。我甚至觉得奇怪极了。”
“我从来不喝这种酒精一般凶的白酒。”神甫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奇怪,现在您为什么不开始喝?每天晚上都应当像我这样喝,以便把白天看见的事情忘掉。”
“我为什么应该把白天看见的东西忘掉?”神甫说。
“因为我们有一个具备这么些可怜的人的祖国。”将军用手指点了点书包说,“您不为他们感到遗憾?”
“请您不要嘲讽我。”神甫说,“我也是一个爱国的人啊。”
将军微微地一笑。
“您知道不?”将军说,“这三天来我发现,我们的交谈挺像现代戏剧里一些令人发腻生厌的对话。”
神甫也微微地笑了。
“这个你是没办法的。人们的交谈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与话剧或喜剧相似。”
“您喜欢今日戏剧吗?”
“马马虎虎。”
将军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便移开了视线。
“我的可怜的士兵。”将军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好像大梦初醒似的。“我真为他们心疼。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抚养被别人扔掉的孩子的父母。有的时候很需要这些孩子。我为他们能做点什么?如何才能为他们报仇?”
“我也是为他们感到心疼。”神甫说,“我心疼,而且还有满腹之恨。”
“对这些人名单和协议,我们是无能为力的。他们死后,我们四处东跑西颠,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搜集起来。他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是命运的安排!”
将军点了点头。
真的又像演戏似的,将军自言自语道。
这个神甫好像是钢铸铁打的,将军心里在想。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好奇,真想知道他与Z上校的漂亮妻子在一起时,还保留多少钢铁味道。他心里在嘀咕,目不转睛地望着神甫的脸。他竭力在想象中描摹这位神甫如何同像上校妻子这样的一个女人打交道,当在她双膝旁边坐下时,怎样脱掉那身黑黑的神甫服。真的,是她对神甫感兴趣,还是为了逗闷取乐才这么干?如果他们中间真的有什么事情……归根结底,我何苦要了解这个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亡军的将领 第一部分(9)
将军倾耳静听大厅里那架个头不小的收音机在广播些什么。他觉得阿尔巴尼亚语语调沉重,太难听了。当阿尔巴尼亚农民为了帮他们的忙,聚集到一起的时候,他在坟墓旁听他们讲话的次数太多了。所有那些阵亡的人,活着的时候,肯定都听过这种要命的语言。他在思索着。这会儿听起来是在广播新闻,因为广播员总是不断地重复熟悉的词儿:特拉维夫①、波恩、老挝。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城市。将军在思考,又去回忆不同国家和民族的军人,他们曾经到过阿尔巴尼亚。他还回想起各种生了锈的铁牌子、十字架、标记、写得歪歪扭扭的名字。大多数人有坟墓,但什么牌子也没有,甚至多数人根本就没有坟墓。他们被直接扔进泥巴中,埋进共用的土坑里了。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连烂泥巴的边也没沾,只在名单上有个名字。
一个军人的遗骨,是在南方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里的博物馆里找到的。博物馆是几个热情很高的市民建起来的。在小城的古城堡上,在一个很深的小屋子里,人们在另外一些东西当中,找到了一个人的遗骨。一连好几个星期,业余考古工作者每天都待在城市咖啡馆里,对这些遗骨作各种各样的判断。甚至当军人遗骨搜寻小组到达小城的时候,业余考古工作者中有两个人,正在写一篇既大胆又混乱的文章,想在某一刊物上发表。一个偶然的机会,专家从博物馆那儿经过,根据嵌饰在脖颈上的身份牌,立刻认出了骨架(在业余考古工作者的文章中,对这一身份牌有两种判断:这一身份牌可能是装饰品,要不就是罗马时代的钱币)。可是,专家从博物馆这么一过,却给大家作了最后的结论。此事非常奇怪:军人怎么可能进入城堡中无人出入的地下迷宫里呢?而且为什么要进去?
“那个军人能是谁呢?”将军问道。
“哪个军人?”
“城堡里那一个。”
“噢,对了,我们找到了他的名字。”神甫说。
“是找到了他的名字。”将军说,“不过我想知道,他能否是那些个别向我们提出请求的人家的什么成员。”
“个别向我们提出请求的军人多着哩。”神甫说,“怎么可能把所有军人的名字都记住呢?”
“这倒是真的。再说他们当中还有很多相同的名字。人名单上的名字相当多,我什么也记不住。”
“这个军人曾经像每个战士一样。”神甫说。
“要这些人的详细名字和官衔还有什么必要?”将军说,“说到底,在一堆骨头里能有些什么名字呢?”
神甫点点头,好像是要说:“那你有什么办法!就是这样。”
“他们的名字应该都是相同的,就像他们脖颈上挂的身份牌那样。”将军继续说。
神甫未作回答。从饮酒间里传出音乐声,将军不停地吐着烟圈。
“他们把我们的人打死得太多、太吓人了。”将军仿佛在说梦话。
“这是真的。”
“我们也杀了人。”
神甫沉默不语。
“我们也杀了人。”将军重复说道,“他们的坟墓遍地都是。假如我们军人的坟一个个孤零零的话,那将是非常可耻、非常悲哀的。”
神甫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让人弄不明白,他是“同意”还是“反对”将军的话。
“小小的安慰。”将军说。
神甫又摇了摇头,好像是说:真是没法子呀。
“你叫我不明白。”将军说,“这事对我们来说,是否是一种安慰呢?” 。。
亡军的将领 第一部分(10)
神甫张开双手,说道:
“我是个信教的人,我是不赞成杀人流血的。”
“噢——”将军说。
那对订了婚的恋人站起来,走出大厅。
“我们曾经互相凶狠地杀戮过。”将军接着说,“这些家伙打起仗来可厉害呢。
“这解释为——”神甫继续说,“这不是有觉悟的勇敢问题。这是他们的心理问题。”
“我不明白——”将军说。
“这很简单嘛。”神甫接着说,“在战争中,有些人的行动是受理念支配的,不管这种理念是强或是弱。而另外有些人则是出自本能。”
“是的。”
“阿尔巴尼亚人民是一种粗野而落后的人民。当他们还是婴儿时,就把枪搁在了他们的摇篮里。就这样,枪就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看得出来。”将军说,“就连拿在手里的伞,也好像枪似的。”
“还是很小的时候,枪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神甫接着说下去,“作为他们生活的一个基本因素,枪直接影响到阿尔巴尼亚人心理的形成。”
“真有意思。”
“一种东西,只要人全心全意地爱上它,崇赏它,当然是令人感兴趣的东西,那他也就会使用它。那么,人为什么把枪用得比任何东西都用得好呢?”
“因为要杀人。”将军说道。
“是这样。阿尔巴尼亚人总是喜欢杀人或自己残杀。当没有什么人可以交战的时候,他们便自己人杀自己人。您听到过他们流血报仇的习俗了吗?”
“听到过。”
“陈旧古老的本能唆使他们去作战。这是由他们的天性决定的,他们需要明目张胆地杀人。在和平的日子里,他们像冬天里的蛇那样麻木、贪睡,似醒非醒。只有在战争中才完全显示出他们的生命力。”
将军点点头。
“战争是这个国家正常的事情。因此他们打起仗来很凶,很令人害怕,造成不应有的破坏。”
“那就是说,这一人民有着消灭别人和自我毁灭的嗜好,它是注定要消亡的。”将军说。
“当然是这样了。”
将军喝完了酒。这一会儿他说话咬文嚼字慢腾腾的。
“您恨阿尔巴尼亚人吗?”突然他这样发问道。
神甫苦涩地微微一笑。
“不恨。为什么?”
将军把脸贴近他的耳边。神甫闻到烈酒的味道时,轻轻地作了一个很不耐烦的手势。
“还问为什么?”将军小声说,“我们俩都仇恨他们,不过眼下我们不能说,因为任务就是这样……”
第四章
将军和神甫互道晚安。将军关好自己的房间,挨着台灯,在小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尽管已经很晚了,可他还是不能入睡。提包就放在桌子上。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去,将提包打开,取出军人名单翻阅起来。有许多页订在一起,四页的五页的,有的还是十页的。他一边一页一页地翻着,一边上百次地读着用大字母写在名单前面的名字:“光荣团”、“第二师”、“第二军”、“钢铁师”、“阿尔卑斯营”、“第三特别小队”、“近卫军第四团”、“第三阿尔卑斯营”、“胜利师”、“陆军第七师”、“蓝色营”(侦缉队)……将军在最后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会儿。名单的开头是Z上校,下面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分配在连和班里的士兵的名字。“蓝色营”,好美的名字呀,将军思忖着。
他把基础名单搁在一边,又掏出另外的名单。这些名单上有很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