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他慢慢地对她解释道,“我将要到阿尔巴尼亚去,不是去俄国。”
老太婆睁着那双视力很差的眼睛望了他一会儿。但是,看得出来,她并不懂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求你一点事。”她说,“请你了解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他断气的时候,是谁在他身边,谁给他水喝,他留下了什么遗言。”
将军尽力又给她解释一遍,可是,老太婆什么也不懂,只重复开头讲的话。其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地不讲一句话。
“老妈妈,您走吧!”最后,一位男子以一种甜蜜的声音对她说,“将军先生将按照您说的那样去做。”老太婆道了谢,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拉着小姑娘,走了。(另外有一次,在某人的电报上竟写出了“非洲”的字样。)
第二天,一个满面愁云的人,一直等到所有的来访者都走了,也没离开。
“我曾经是个将军。”他几乎生气地说,“我在阿尔巴尼亚打过仗。”
两位将军怀着一种蔑视对方的情绪相互望了望。原因是:一个望着先前吃了败仗的将军;另一位面前站着的是和平时期的将军。
“您有什么要求?”和平时期的将军向败将问道。
“实际我什么要求都没有。”败将说,“实际上,我不从您这里期待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真的,我不相信。说到底,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可笑的。不过您既然已经开始干这件事,那就干到底好了。见鬼。”
“您可以说得更清楚些。”将军说。
“我没有别的什么好说。我只是想事先提醒您:您可要当心!您要高傲些,可不能在他们面前低头。他们会向您挑衅,也许还要讥讽您。您应当懂得如何回敬他们才是,您应该有所警惕。他们要竭力侮辱我们军人的遗骨。这些人我可是太了解了,他们常常嘲笑我们。战时就嘲笑过我们,您想想看,现在又会怎么干?”
亡军的将领 第一部分(14)
“我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将军说。
那位败将遗憾地瞟了他几眼,似乎想要对他讲:你真可怜。然后连声好都没问就走了。
另外的三天,是最后的日子,厅里的人总是满满的。将军生活得太累了,他想尽早动身。在那几天里,他妻子的脾气也变得很坏,动不动就发火。
“你拒绝这个任务就好了。”一天晚上,将军和妻子躺在床上没睡,妻子对他说,“我觉得死亡好像来到了我们家。”
他尽心尽力地劝说妻子。那天夜里,他比平时睡得差。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第二天就要奔赴战场打仗了。
就在动身去机场的那天早晨,将军会见了最后一位来访者。他应该早点去机场。走到庭园里开汽车库门时,看见在大门外有两个人正蜷曲着身子,依着铁栅栏,裹着粗毛披巾睡觉呢。是一个老头领着他的孙子,从最遥远的边疆来到这儿的。他们走了好多日子,最后搭上了半夜里的末班火车才赶到。时间那么晚了,他们不敢敲门,于是便在人行道上躺下睡了,等待清晨的到来。
将军把这些话又最后重复一遍:名单是确切无误的,不要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老农民点头致谢。因为大门嘎啦啦地发出响声,他们好像受了惊似的突然醒来,所以粗毛披巾尚留在栅栏旁。
这就是事情的一切。他从浴场回来以后的两个星期,就是这样结束的。
第五章
他们又上了路。鹅毛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在几个条件恶劣、村庄稀少的地方,他们已经逗留几个星期了。小轿车开在前面,拉着工具和公用局工人的卡车,尾随在后头。身穿用粗毛料制作的瘦瘦的黑色衣服的农民,不时地从路上经过。他们徒步骑马或乘卡车,到不同的地方去。将军苦苦地思索,在这些战斗中,反对者们曾采用了什么样的战术;抑或说是采用了人民制定的战术。
在一个小镇中心附近的木板房里,有人在卖报纸。人们聚在小窗户前面,有的站着读报,有的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朝别处走去。
“阿尔巴尼亚人民是一种很爱看报的人民。”将军说。
神甫在他的座位上动了动身子。
“这说明,因为他们是一个被敌对势力包围的国家,所以大家都看报。”
“一个如此小的穷国,处在封锁之中……真奇怪!”
“他们很难顶得住这种封锁!”
“这种人民可真见鬼!”将军说,“不过,从情况来看,压力是压不垮他们的,也许好事反倒能打倒他们。”
神甫笑了。
“您为什么笑?”
“因为您现在讲话,不像是个将军。倒是像个哲学家。”
将军望着雾中阴郁而惨淡的风景。光秃秃的山丘,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石头,遮掩了大地。他觉得一种巨大的失败感侵入了他的心。一连两周,他看到的总是这样一些岩石嶙峋的山丘。他感到,在这些光秃秃的山丘里,隐藏着一种悲剧性的东西。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国家。”将军说,“连人们的衣着都带有悲剧性。您瞧瞧那些土里土气的黑坎肩、女裙子!”
“看见了。”
“不代表悲剧吗?”
“您再听听他们那些歌曲吧!不幸啊,那可真是更惨了!这与这个国家的命运有关系。一连多少个世纪,他们与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人民和民族相比,命运最惨。这使他们变得很凶。”
“他们就没有欢快一点的歌曲?”
“少,非常少。”
小轿车沿着一条山间公路往下开。天气很冷。卡车不时地往高处爬,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在一个山坡上,正在建设一座大工厂。因为整个地方都光秃秃地展露在眼前,所以在雾气腾腾的背景下,工地显得非常雄伟。 。。
亡军的将领 第一部分(15)
“这里建的是一座铜制品加工厂。”神甫说。
在十字路口处,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又露出一些堡垒。堡垒的形状有四角的、圆的,还有六角的。每个堡垒上都安置了射击用的窄窗户;这些窗户直接冲着前面的道路。汽车每次拐弯,都离不开射击区,在那儿要转上几秒钟。将军的目光投向窄小的洞口,一滴滴水从那里流出来。
这片堡垒算过去了。小轿车离开射击区时,将军对自己说。可是,在另一个拐弯的地方,又露出一个堡垒,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似的。于是车又在射击区里开了几秒钟。将军望着时而流在汽车玻璃上的水滴,直打瞌睡,觉得玻璃碎成了上千块,因此便睁开了眼睛。可是,堡垒静悄悄、冷清清,没人经管。假如你用心细瞧,从远处看去,那堡垒就像埃及的雕塑品一样,一会儿,显出冷冰冰、酸溜溜、趾高气扬的神态,一会儿又带上了令人迷惑的表情。这要由射击窗口的架势来判定。如果窗口是垂直的,堡垒的神情就显得如同一个坏人般凶恶可怕;如果窗口是平展的,堡垒则具有麻木不仁、目空一切的味道。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从山里来到平原上,到了公路旁的一个村子里。雨已经停了,像平时一样,小轿车周围聚集了许多孩子。他们在老远的地方就互相喊叫,从四面八方的小道朝公路跑来。卡车停在轿车后面几米远的地方,公用局的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车里跳到地上,活动起胳膊和腿脚来。
农民们停下来看外国人。事情很明白,农民们是晓得这些人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特别是妇女们脸上的表情,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如今,将军从当地人的眼神里,已经很好地了解了这种冷淡的表情。将军心里想:是我们让他们想起了被侵占的往事。在每个地方,仗打得越残酷,他们脸上敌对的情绪就越明显。
村旁边,在一片烧焦了的土地上,有许多坟墓,墓地周围砌了一道许多处已经坏了的低墙。将军想:葬在这里的都是我们的军人。他把长围巾围得紧紧的。从稍远一点地方看去,神甫简直就像一幅墨西哥版画上的那个大黑十字架一样。事情很明显,当初他们是怎样被包围的,这已很清楚了。将军心里琢磨着。他们一定是要竭尽全力踏过河上那座桥,全体士兵就是在那儿阵亡的。跑到这儿的那个军官是什么人?根据表格弄不明白是谁担任指挥官。
阿尔巴尼亚专家制订了一个普通方案。远处还有另外几座坟墓,它们离村子非常近,坟前还各有一个红五星,将军立刻就把它们认出来了。这是“烈士公墓”,当地人称它们为游击队员公墓。在这里埋葬的阿尔巴尼亚人中间,还葬了他那个国家的七名士兵。在那些带有红五星的小金属牌上,字写得很糟,士兵名字的字母错误很多。所有的人的死亡日期和民族都一样。在一块石板上刻了这样一段话:1943年3月17日,在与“蓝色营”奋力交战中,这些外国士兵同阿尔巴尼亚游击队并肩战斗,英勇牺牲。
“又是蓝色营。”将军一边在坟墓中间走着,一边说,“我这是第二次跟踪到Z上校的足迹了。根据名单提供的情况,在这个村里应该找到本营的两个士兵。”
“我们应当打听一下有关上校的情况。”神甫说,“尽管1943年3月他还活着,但还是要打听打听。”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当打听一下。”
这时候,不知不觉中几个农民来到坟地旁边,填写了开销单据。然后,又来了几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妇女。小孩子凑得比别人都更近些,摇晃着满头黄发的小脑袋,交头接耳彼此说着什么。大家全都静悄悄地看着坟地里挖掘遗骨的小队的活动。
一位上了年岁、腰上背着木桶的妇女来到跟前。
“他们要把那几位外国士兵的遗骨取走吗?”这位妇女小声问道。
“要取走。”人们嘁嘁喳喳地回答。
老太太没把木桶从背上撂到地下,站在那儿,像其他人一样地看着。然后,她朝前迈了几步,走到公用局的工人旁边。
“请你们告诉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