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里刨土坷垃,比您可差远了。焦叔听了便笑,大家也跟了笑起来。姐妹俩在笑声中却不服地想,一个腰带都系不好的人,就算是个一流的木匠又怎么样?
第七章 41幸福(1)
从小学校回来后,李三定就名正言顺地为姐姐们打起家具来了。边打边等焦叔的消息。焦叔是没问题的,大队那边怕是还要“商量商量”,这一商量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了。但这总是个重大的进展,一家人的心情空前地好起来,笑容也从未有过地多起来,吃饭时姐妹俩很少挑李三定的毛病了,父亲和李三定也有些话说了,母亲的话就更多,反反复复问起三定在豆腐村的日子,还回忆起三定那回在井台玩耍的事,但她意外地没有埋怨姑姑,只轻轻地叹口气说,唉,你姑姑走得太早了啊。
李三定在这变化里也空前地安定着,心思全放在打家具上,腰一猫就是半天,连口水也顾不得喝。干一天下来,他躺在床上满足极了,心想,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多么幸福啊。幸福这个词还是第一次来到他的脑子里,他注视了它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就变得模糊起来,再看,竟变成了另外的字了,是什么他也看不清,反正“幸福”是没有了,就像途中的一只野猫,转瞬间就无影无踪了。他便隐约感到,幸福对他仍是不可靠的,干扰不知什么时候也许还是会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抓紧眼前的幸福,幸福一天是一天了。到了第二天,那床上的想法不知不觉地变淡起来,担忧没有了,幸福也不去想它了,只剩了实实在在的劳动了。白天,一个木匠的劳动,真如同一块磁铁一样,将他紧紧地不可动摇地吸引住了。
李三定没有木工房,劳动只好在院子里,因此,他的一举一动,一家人在屋里透过窗玻璃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为避免他的紧张,大家尽量不到跟前去,但只要有空闲,就趴在窗口看。父亲和母亲在大屋里,秋菊和秋月在单间里,父亲和母亲看时像看一个婴儿,秋菊和秋月看时则像看一道景色。父亲每回去看都要对早已趴在窗口的母亲说,有什么好看的,当他还小啊?母亲说,那你来干什么?父亲说,我是来提醒你,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干什么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母亲则坚决地说,他就是了不起。父亲便不吱声了,趴在窗口和母亲一起乖乖地看起来。秋菊和秋月的看呢,除了好奇,仍是有一种担心,李三定用的是她们的木料,万一有个差错,她们的嫁妆就毁在他手里了呢。她们这样地担心,也因为,她们已隐约看到了自个儿出嫁的前景了,过年后的一整个正月,来为她们说媒的人都连续不断,她们虽没相中一个,但走马灯似的男人让她们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将来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们自觉比从前更有谱了。
没有几天,一个衣柜就打好了,一家人呼啦啦地围上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就像一辈子没见过衣柜一样。这衣柜两扇门,四条腿,上下都有好看的边檐。门是一大一小,小的是实门,大的则空起来,准备安装穿衣镜。里面呢,上下隔成了两层,最下边还有一个可以装锁的抽屉。哪哪都符合姐妹俩的意思,活儿也做得相当地精致,姐妹俩摸了个遍,也没找出什么毛病。还是父亲,忽然指了没有隔断的一边问道,挂衣杆呢,挂衣杆在哪儿?李三定才拍拍脑袋,刚刚想起来。但挂衣杆跟整个衣柜相比,到底不是什么问题,大家已是很满足了,不用请人,不用花钱,东西就做成了,多么方便啊。更要紧的,是李三定可以拿它挣饭吃了,一个村子几千口子人,一个木工组才十几个人,要真能进去,也是一种荣耀呢。是荣耀,一家人就不会轻易地放过。
又几天过去,另一个衣柜也打好了,比起第一个更加无可挑剔。打好那天,父亲把焦叔也请来了,焦叔也不由地连连夸奖,说木工组的那些人,怕也难打成这样子。但他只字没提木工组的事,让父亲不由地有些失望,猜是大队那边还没消息,问又不便问,只好怅怅地送焦叔出门。
但焦叔也没白来,很快地就有几户人家找上门来了,请李三定做家具。李三定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都一一满口答应。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知道有个焦叔都看好的小木匠,来找李三定的就愈发多起来了。来一个,李三定就答应一个,答应得父亲都怕了,父亲一再地制止,李三定只是不听。父亲说,木工组的事成了怎么办?李三定说,成了就去呗。父亲说,去了你应下的活儿呢?李三定想也不想地说,夜里干。父亲吃惊地看着李三定,觉得他简直是干疯了,但想起自个儿年轻时也有一连几天捧了书看不睡觉的时候,也只好由了他去了。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七章 41幸福(2)
现在,外面的事,拉土垫沙已告一段落了,清理阶级队伍也到了报上级审查的阶段,会议不像开头那么多了,春忙虽说开始了,但不过是浇麦、送粪,少半的劳力就够了,全体出动的季节还远没到来。因此,说媒的,做家具的,唠闲嗑的,就有了足够的时间了。每天,都有一些来家里观看的人,有的看看就走了,有的则拿了小板凳,在院儿里坐下来,边看三定做家具边唠闲嗑,成了公共的场地一样。有一天,傻祥娘竟也走进院儿里来了,头一回没说什么,站了一会儿见没人理她就走了。第二回进来,仍是没人理她,但她也没肯走,手里拿了个蒲墩,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就坐上去了。秋月在屋里看见了,气冲冲地就要迎上去,却被父亲一把拽了回来,父亲说,她到你这儿来,你不理她就算了,再跟她计较,不是太过分了?母亲也说,我看她实在是没地儿去了,为老麦的事,傻祥都不理她了,这些天傻祥还直跟媳妇闹离婚,她是心烦呢,你就别火上浇油没事找事了。秋月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在自个儿家里还怕人家,忘了人家整你们的时候了!说完挣开父亲的手,一步就跨出了屋门。
秋月出去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胳膊交叉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了傻祥娘看,就像看一只猫,看一头猪,看一条狗。没看一会儿,就把傻祥娘看毛了,脸一搭拉,提起蒲墩就离开了。周围的人便笑,有说活该的,有说报应的,也有让秋月等着瞧的,说今儿晚上该房上见了。
到了晚上,果然傻祥娘就上房了。自大家议论她和老麦的事以来,她一直还没敢上过房呢,今儿只由于一个秋月,她的骂声又一次在村子的上空响起来了。
但细听,她的骂词里却也没有秋月的名字,别人的名字也没有,倒像是在骂天,在骂地,在骂鬼,在骂神。一气乱骂之后,又骂自个儿的祖宗,没给她留下好命,还骂自个儿的儿子,对她不忠不孝。她的声调也与以往不同,以往是愤怒的,攻击性的,这一回却有了悲伤无奈的意味,调子也拉长了许多,就如同在唱戏词。一家人听了,谁也没说什么,但心里纳闷得很,不明白她今儿是怎么了,变成了一只战败的没了气力的老狼一样,只凭一个秋月,还不至于吧?
第二天,就见蒋寡妇忽然来找李三定了,说要李三定打一全套的家具,准备结婚用的。李三定问她谁结婚,她说她结婚,问跟谁结婚,她说跟傻祥。她的声音不大,却把在场的人全说怔了,就听她接了说道,我跟傻祥娘是不对付,但傻祥他答应了,第一跟他媳妇离婚,第二我不进他米家的门,他要做我郭家的女婿。
蒋寡妇说是做家具,倒更像是来发布战果的,如同她一贯的作风一样,不忍不让,干脆利落。大家听了,一下子就明白了傻祥娘了,怪不得,真正的打败她的对手是蒋寡妇呢!可是,蒋寡妇肯嫁给傻祥,也一样地叫人没想到呢!
母亲说,乱了套了乱了套了。父亲说,奇怪,怎么就一点没看出来?秋月说,也就是你们看不出来,后来三定当了值班民兵,她那点土方任务谁给拉的,全都是傻祥,人家傻祥也不能白给她干吧?
一家人只有秋菊和三定一句话没说,秋菊是触景生情,又想起她一直牵挂的李文广来了;三定呢,更是滋味万千,想着这人世间,比姑姑的那副翻板儿翻得还快,刚刚还是黄面儿呢,转眼间就变蓝面儿了,只为了战败一个傻祥娘?还是被傻祥的痴情所打动?若是被打动,何必要有那样的条件?若是为了女人间的争斗,这代价也太大了点吧?还有,村里多少个木匠,偏偏找到他李三定这里来了,要他给她和傻祥做结婚的家具,她也真做得出来!女人的心啊,真是估摸不透呢。好在,三定为木工活儿吸引着,仍是欣然答应了,不仅答应,他还想着把它们做得好好的,不管怎样,和蒋寡妇在一起的日子是好的,那好,他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又一天,来了个本家婶婶,不为做家具,单为了秋菊、秋月,说是为她们相中了一个好人家,只要她们一点头,这事就算妥了。往常有为秋菊提亲的,有为秋月提亲的,俩人一块儿提还是头一回,母亲便问是哪个村的,什么样的人家,本家婶婶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们一个胡同的啊。母亲一想,一个胡同的,除了李文广李文路哥俩还有谁啊,便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腊月里那点事闹的,不要说我们没这意思,人家也决不会同意的。本家婶婶说,要是人家同意了呢?母亲说,你说他们哥俩同意了?本家婶婶说,他们见的闺女足有两打了,一个相中的也没有,最后提到秋菊、秋月,他们都没吭声,没吭声不是愿意是什么?母亲说,你也是,没吭声怎么就是愿意,兴许正是不愿意呢。本家婶婶说,愿意不愿意你说了不算,先问问她们姐俩吧。母亲只好将姐俩叫来,一问,秋月果然是坚决反对,秋月说,找就找个出身好的,出身不好,尽受人欺侮了。母亲说,瞎说什么,那是国家政策,哪个欺侮他们了?秋菊虽说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