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照得那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朦胧暧昧。
白栎辉却眼尖地看到那人戴了一条点翠抹额,不用说,必然是怕被他看见伤口所以才找来这旧朝的饰物带上。
白栎辉真是又气又笑,心里却酸涩得很。当下便走过去,一下摸到那抹额上,轻声问道:“还疼不疼?给我看看。”
白驲衡一怔,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白栎辉冷哼一声:“没人告诉我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么?”
白驲衡垂着头呐呐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伤……就是怕你担心……”
白栎辉不理他,径自解开抹额的系带,细细检视。
已经一月,当初鲜血淋漓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黯淡的伤痕,横亘于光洁的额头上。
白栎辉皱着眉地反复抚摸那伤痕,心痛至极:“你怎么不躲?”
“她那么疼你,砸我是应该的,我就流点血,让她消消气,没事。”白驲衡故作洒脱地笑了笑。
白栎辉沉默了一会,道:“明天我就去和母后说。”
白驲衡握住他的手,嘱咐道:“好好说,你母后年纪大了,不宜动怒。你就让她多骂两句,没什么关系。”
白栎辉笑了:“你倒是比我还像个亲儿子。”
白驲衡神色复杂:“我也算是你母后养大的,如今却恩将仇报……实在愧疚……”
白栎辉又一笑,缓缓说道:“驲衡你记住,开始这段关系的人是我,不愿结束这段关系的也是我,轮不到你说什么恩将仇报。”
“可是——”白驲衡还要再辩,被白栎辉打断了。
白栎辉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说道:“放心吧,我会和母后好好说清楚的,母后通情达理,必不会再对你我之事多加阻拦。”
白驲衡终于不再分辩,只低声道,“如果真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白栎辉虽然在白驲衡面前信誓旦旦能说通自己母后,但是真等入了宫,他母后尚未开口他便直接跪了下来。
年过半百的皇太后面沉如水,挥退所有下人,关起了房门。
“母后,与驲衡之事,错全在孩儿身上。”白栎辉长跪道,“当年我因毁容心怀愤懑,一念之错折辱了驲衡,多年来又百般纠缠,不肯放手。驲衡怜孩儿伤残,纵容孩儿胡作非为,又多番开解,消了孩儿心结。如今孩儿与他已两心相印,还望母后成全。”说着,就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皇太后冷着一张脸听罢他这番言论,道:“哀家也知道,你们这般……必不是白驲衡一人所为。他从小便对你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必是你这孽畜……你这孽畜……”说道此处,皇太后站起来指着跪在地上的白栎辉,手指都颤抖了,“你可知道先帝临终前,将白驲衡交予了哀家,嘱托哀家替他照看好那命苦的孩子,你倒好,竟然……竟然……你可还记得,他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白栎辉深深蹙眉,声音喑哑答道:“记得。”
皇太后柳眉倒竖勃然大怒:“记得你还敢这么做?”
白栎辉沉默了一刻,艰难地答道:“孩儿……一直爱他……”
皇太后颓然跌坐在椅上,脸色煞白。
没人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皇太后勉强坐正了一些,一字一字地说道:“以下犯上,祸乱朝纲,论罪当诛,你服不服?”
白栎辉陡然浑身一震,抬头看着他母后,半晌才答道:“服。但母后今日杀了孩儿,驲衡恐怕不能善罢甘休……天子之怒,必祸及宫闱朝堂,于天下苍生并无益处。”
皇太后冷笑一声:“白氏王朝百年威严,已被你这龌蹉之举抹杀了,你还有什么脸说天下苍生?你想让后世如何评说?”
千秋功过一抔黄土,白栎辉倒不太在意自己身后的名声,但白氏王朝的威严,确实不应该葬送在自己手上。他暗自叹息一声,说道:“若母后此刻斩了孩儿,风言风语亦不会少;若母后留孩儿一命,孩儿倾力辅佐驲衡,规行矩步,必不落人把柄。他日驲衡与孩儿先后退隐,改名易姓远走他乡,断不会污了天家声誉。”
皇太后缓缓地问道:“退隐?”
白栎辉道:“是的。驲衡与我商量过,五弟天资聪颖,品行端正,过几年等他年纪再大些,能独当一面了,便传位于他。”
皇太后默然不语。
白栎辉又道:“恳请母后网开一面,给孩儿与驲衡一条生路。”
思索许久,皇太后才道:“好,就依你所言。只是栎辉你得记着,若你有朝一日行差踏错,休怪哀家不念母子之情。”
“谢母后。”白栎辉叩首。
“好了,起来吧。”皇太后叹息一声,又道,“你一定觉得哀家太狠心……但是哀家首先是白氏王朝的皇太后,其次才是你的母亲。”
“孩儿明白。”白栎辉苦涩地答道。
皇太后缓缓松懈下来,方才那凌厉的气势褪去,逐渐恢复成一个慈爱母亲的模样,她伸出手,温柔地说道,“到母后这里来,栎辉,让母后看看你瘦了没。”
与母后的一番谈话,虽然化解了眼下的危机,但也给自己头顶悬上了一把利剑。白栎辉明白,他的母后虽然疼爱他,但这确实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退出来后去见了白驲衡,看着那双焦急期盼的眼睛,他暗自收摄心神,笑了:“我已经和母后已经说过,放心,她同意了。”
“当真?”白驲衡不敢置信地问道。
“当真。”白栎辉点头道。
“太好了。”白驲衡对他向来没有疑心,自然相信了,也放心了,“你母后果然爱你甚深。”
白栎辉笑了笑,又道:“母后让我们收敛些,不能败坏天家声誉……以后,我们私下少些见面吧。”
白驲衡一怔,许久才道:“她真这么说?”
白栎辉点点头。
白驲衡皱着眉:“那我们今晚还见面吗?”
白栎辉摇了摇头。
白驲衡沉着脸不说话。
白栎辉牵了他的手,安抚道:“忍一忍吧,过几年你我退隐,便自由了。”
白驲衡点点头,抬头又露出点笑意:“我们还能写信呢,也不算太糟。”
“恩,给我写信吧,无论多少封我都会回的。”白栎辉也笑了,凑在他的耳旁说道,“不过你记着回信只能你自己一个人看,而且看完后要烧掉。”
“知道了。”白驲衡甜蜜地答道。
番外二 玉楼小记
那年红袖二十一岁,入楼三年,手上一共收过三十九条人命。
本是窈窕女红妆,做的却是刀头舔血的生意,但她本人十分满意,因为薪酬相当可观。她还做了个计划,等她存够了钱就退隐,找个好男人嫁了,一起周游天下。
“万一那男人只是图你钱财爱你美色,若干年后你财空人老便弃你而去,你可如何是好?”碧水年长三岁,历事良多,对她的计划嗤之以鼻。
红袖虽天真烂漫,却也粗鲁残暴得很,当即答道:“杀了,剁碎,喂狗。”
碧水呵呵笑道:“这倒是有我们‘玉楼’杀部的风范。”
红袖鼻子朝天哼哼两声:“那是。”
她们说话之时,刚结束了一次任务,所有在场的江湖人都死了,残肢断臂零落,血流满地。红袖正坐在一张破凳子上擦拭自己一双弯刀上的殷红血迹,而碧水正忙着四处查看并收拾自己的独门暗器。
“其实也不一定会嫁给坏人,”碧水一边低头寻找,一边继续道,“也许你命好,遇到楼主那样的人呢。”
“楼主?”红袖想了想,一张脸都扭曲起来,“那种笑面虎我才不要,想想与他朝夕相处就觉得毛骨悚然!”
“呵呵,那是对你!你不见楼主对那位,真是温柔细致又周到啊。”碧水来了兴致,暂时抬起头来一一数道,“春天带着踏青郊品新茶,夏天领着游海湖吃鲜果,秋天陪着登高山尝虾蟹,冬天更是诸事不干,一门心思窝在府里洗手作姜汤,终日与那位卿卿我我。”
红袖呲牙咧嘴:“两个大男人卿卿我我好肉麻好肉麻啊!话说我前些天听说寻部的人不知从哪弄来一本刀法古本,那位一高兴,楼主就大大赏了寻部的人!”
“寻部的人一向得宠,”碧水叹了声,继续找暗器,“都是些巧舌如簧投机倒把的家伙。”
红袖把擦拭好的弯刀挂在腰间,托着腮叹了一句:“要是楼主的钱都是我的就好了。”
“做梦。”碧水嘲道。
红袖浑不在意,又问道:“姐姐你和探部的那个哥哥怎么样了啊?怎么最近不见他来给你吹笛子了?”
碧水脸红了下,嗔道:“死丫头那么爱打听干什么,快来帮我收暗器,收完赶紧走人。”
红袖撇撇嘴,十分不高兴:“姐姐你用的毫雪针那么细那么多,好难找啊!”
“少废话,楼主说了不能留下把柄,赶紧过来帮忙找!”
“好吧好吧……”
那年青骓二十九岁,入楼六年,乃玉楼探部的一把手。
青骓并非江湖之人,他父兄皆在军中,他自己原是那位的带刀侍卫,玉楼创建之初,受命入楼执掌探部。
那位离宫之后已经不管事了,终日看书写字画画弹琴下棋练武,时不时又四处出游,过得很是闲适安逸。
青骓现下听命于玉楼楼主,平日里多是些刺探情报的活,虽说也四处奔波,但任务不重,倒比以前在宫中更自在几分。
玉楼杀部有个姑娘叫碧水,生得眉清目秀,婀娜多姿,他有意一讨芳心,便常在闲暇时去那姑娘房外故作风雅地吹一吹笛子。
说起这吹笛子,还是那位让楼主教他的,当年他学得潦草敷衍,后来起了心才又掉头正正经经地拜师学艺。楼主突击教了他两个月,才学了几首曲子,他便大着胆子去吹给佳人听了。
这才吹了小半年,便有些效果了。原来对他不假辞色的姑娘见了他就脸红,有时还要嗔怒地骂他两句,赶他离开。
这时他就谨记楼主的教诲,装傻充楞笑面以对,还是继续吹笛子,风雨无阻。
楼里的兄弟都知道他追碧水的事,暗里给他鼓劲,希望早点喝上他的喜酒。
今日他出任务归来,心情甚好,复命之后又虚心向楼主讨教如何写一封情文并茂的表白信。
楼主自然又教他,正翻着古籍给他讲解,那位在旁边突然幽幽插了一句:“你都没正经给我写过,如今却教别人写。”
楼主与他皆一愣,继而面面相觑。
他正要想些说辞,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