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们看,在圣诞节展销的玩具前面踯躅不前了。要是一个孩子挨了句呲儿,要是一个女人抱孩子的样子别别扭扭或者漫不经心,她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烫头发烫得最糟的一次就是在一个把孩子横在膝盖上的顾客鬓角上。那女人用手拍着、用膝盖摇晃着那小男孩,搞得维奥莱特迷迷登登的,都忘了她自己手里还拿着烫发火剪呢。那个顾客缩了一下,皮肤马上变了颜色。维奥莱特喃喃地道歉,那女人还觉得挺满意的,直到她发现整整一卷头发都给烧焦了。皮肤愈合了,可她的发际上留下一块空白……维奥莱特不得不免了她的钱,好让她闭嘴。
爵士乐 第四章(7)
渐渐地,热望变得比性爱更难对付了:一种令人心跳气短、不能控制的饥渴。她在它的奴役下变得绵软,在一种消除它的努力中变得僵硬。那个时候,她给自己买了一件礼物,把它藏在床下,忍不住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她开始想象最后流产的那个孩子现在该有多大了。一个女孩,也许是。当然是一个女孩。她会更喜欢谁呢?她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断奶之后,维奥莱特会往小女婴的食物上吹气,为那张娇嫩的嘴把它吹凉。再过一阵子,她们会一起唱歌,维奥莱特唱低声部,那女孩唱甜蜜的高声部。“你不记得了吗,很久以前,有两个小宝贝,他们的名字我不知道,在一个明媚的夏日他们神魂颠倒,迷失在树林里,我听人们说太阳落山了,星星放出光芒。可怜的宝贝们躺在树林里死去了。他们死的时候,一只通红的知更鸟将草莓叶子盖在他们头上。”噢。噢。再以后,维奥莱特就会把她的头发做成现在女孩子们的样子了:短发,眉毛上留着纸一般有棱有角的刘海儿?耳边垂着发卷?把旁边削成剃刀一样薄?烫一个渐渐变成精致波浪的T字?
维奥莱特沉醉其中,梦得很深。就在她的乳房最终平得不再需要束胸布(年轻女人裹上它,来炫耀那一副文弱男孩似的胸脯)的时候,就在她的乳头失去了尖尖的时候,母性的饥渴像一把锤子一样击中了她。将她击倒击垮。她醒来时,她的丈夫已经开枪打死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年轻得足以做她拼命为之设计发式的那个女儿。是谁躺在那个棺材里安眠?是谁在那张相片上醒着,摆着姿势?是那个诡计多端的母狗,没有考虑一丁点儿维奥莱特的感情,闯进了一个人的生活,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根本不计后果?还是妈妈的布丁团子宝贝闺女?她到底是那个抢走她男人的女人,还是那个逃出她的子宫的女儿?用肥皂水、盐水和蓖麻油给冲走了。也许是让这样一个暴力的家庭给吓坏了。她没有意识到,要是堕胎失败,要是她顶住了妈妈造的毒药和妈妈急切的拳头,她就会拥有大都会最漂亮的头发了。结果呢,她却游荡在陌生人家的孩子们胖胖的膝头间。在商店橱窗前,在太阳地里搁上一分钟的婴儿车旁。她没有想到,不管是母狗还是布丁团子,她们俩,母女二人,可以一起逛百老汇,向时装抛送秋波。可以坐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在厨房里,让维奥莱特给她做头发。
“换个时候,”她对爱丽丝·曼弗雷德说,“换个时候,我也会爱她的。就像你那样。就像乔那样。”她将外套的翻领拽紧,不好意思让女主人拿去挂起来,惟恐她看见衬里。
“也许,”爱丽丝说。“也许吧。不过,你现在永远不会知道了,是不是?”
“我以为她会很漂亮。相当漂亮。她可不漂亮。”
“要我说,够漂亮的了。”
“你说的是头发。肤色。”
“别告诉我我说的是什么。”
“那是什么?他看上她哪儿了?”
“你可真丢人。你这样一个成年女人却问我那个。”
“我一定要知道。”
“那你问真正知道的人去呀。你每天都见他。”
“别发火啊。”
“我想发就发。”
“好吧。可我不想问他。我不想听他的那一套老生常谈。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宽恕就是你想要的,我不能给你那个。我没那么大的权力。”
“不,不是那个。不是宽恕。”
“那是什么?别可怜兮兮的。我可受不了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听见没有?”
“咱们差不多是一个年代出生的,我和你,”维奥莱特说。“咱们都是女人,我和你。跟我讲点实话吧。别光说我是个大人、应该知道。我不知道。我五十岁了,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和他在一起吗?我想我是愿意的。我愿意……呃,我不总是……现在我愿意了。我想在这辈子长点肥肉。”
“醒醒吧。管它肥瘦,你只有一个。就是这话。”
爵士乐 第四章(8)
“你也不知道,是吗?”
“我知道的足够让我懂得怎么做人。 ”
“就是那个么?那就是它的全部吗?”
“那就是什么的全部?”
“哦呸!成人在那里?我们就是吗?”
“哦,妈妈。”爱丽丝·曼弗雷德脱口而出,然后捂住了嘴。
维奥莱特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妈妈。妈妈?就是在这儿吗,你要去做事却做不下去了?没有树的阴凉地,你知道没有人爱你、也永远不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爱你的地方?除了说话、一切都结束了的地方?
这时她们将目光从彼此那里移开。沉默持续着,持续着,最后爱丽丝·曼弗雷德说道:“把外套给我。那衬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维奥莱特站起身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将胳膊从磨破了的绸面衬里中间抽出来。然后她坐下来,看着这个裁缝开始缝补。
“我能想到的只有对他不忠,像他对我那样。”
“蠢货,”爱丽丝·曼弗雷德说道,然后揪断了线。
“要是我这辈子靠他生活,就没法点名责怪他。”
“可他能点你的名。”
“随他点吧。”
“你以为那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维奥莱特没有回答。
“那让你得到你丈夫的注意了吗?”
“没有。”
“打开我外甥女的坟墓了吗?”
“没有。”
“我还用再说一遍吗?”
“蠢货?不。不,可是告诉我,我是说,听着。我从小长大时在一起的人都在老家。我们没有孩子。我只有他。我只有他。”
“看着可不像,”爱丽丝说。她缝的针脚细得肉眼都看不见。
三月末,维奥莱特坐在达吉的杂货铺里,鼓捣着一把勺子,回想起那天早上她去拜访爱丽丝的情形。她来得很早。是干家务的时间,可维奥莱特什么都没做。
“跟我想的不一样,”她说。“不一样。”
维奥莱特说的是在比完美还要好的大都会的二十年生活,可爱丽丝没有问她说的是什么。没有问她遍布街巷的大都会是否唤起了她的妒忌之情,而这妒忌来得太迟了,只能说明她有多么愚蠢。也没有问她是不是大都会制造出一种扭曲的、给一个年轻得可以做女儿的情敌的哀悼。
她们谈论着妓女和好斗的女人——爱丽丝被惹恼了;维奥莱特则无动于衷。然后就是沉默,维奥莱特喝着茶,听着烙铁的嘶嘶声。到了这种时候,两个女人已彼此相处得非常融洽,说话并不是必需的了。爱丽丝在熨衣服,维奥莱特看着。不时地有一个人嘟囔点什么——对她自己,或是对另一个人。
“以前我可喜欢那东西了,”维奥莱特说。
爱丽丝笑了,不用抬头看维奥莱特就知道她指的是糨糊。“我也是,”她说。“烦得我丈夫要发疯。”
“是因为那喀啦喀啦的声音吗?不可能是味道。”
爱丽丝耸耸肩。“只有身体知道。”
烙铁在湿布上嘶嘶作响。维奥莱特用手掌拄着腮帮子。“你使烙铁就像我外婆。最后才熨后腰。”
“那是熨衣服的一年级测验。”
“有些人就先熨后腰。”
“然后再返工一次。我讨厌熨衣服拖泥带水的。”
“你缝得那么好,是在哪儿学的?”
“他们让我们这些孩子忙个不停。没事干,你知道。”
“我们摘棉花、劈木头、耕地。我从来不知道抄着手是什么滋味。在这儿差不多是我最没事干的时候。”
吃糨糊,选择什么时候对付后腰,缝纫,摘棉花,做饭,劈木头。维奥莱特想到这一切,叹了口气。“我以为它会比这个更大呢。我知道它不会长久,可我的确以为它会更大。”
爱丽丝把烙铁把上裹着的布又折了一折。“他还会这样做的,你知道。一遍一遍又一遍。”
“那样的话,我最好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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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乐 第四章(9)
“然后怎么办?”
维奥莱特摇了摇头。“盯着地板,我猜是。”
“你想听真话吗?”爱丽丝问。“我来给你说一句。你要是还剩下什么东西去爱,什么东西都行,就去爱吧。”
维奥莱特抬起头。“等他再干这事的时候也是?不在乎人们怎么想?”
“想想你还剩下什么吧。”
“你是说咽了这口气?不斗了?”
爱丽丝重重地放下烙铁。“斗什么,跟谁斗?跟一个亲眼看见自己父母烧死的苦孩子?谁会比你、比我或是比什么人更清楚,这小小小小的一辈子有多小,过得有多快?要么,也许你想用三个孩子和一双鞋把什么人给踩瘪了。穿得破破烂烂、裙褶拖在泥水里的什么人。就像你一样想要武器的什么人,你还想走过去抓住她,可是她的裙褶沾了泥水,旁边围观的人们不会明白一个人的眼睛怎么会变得这么没精打采,怎么会呢?没有人让你忍气吞声。我说的是挺过去。挺过去!”
她花了一分钟才注意到维奥莱特盯着什么在看。顺着她的视线,爱丽丝提起烙铁,看见了维奥莱特所看见的:一条冒着烟的黑船清楚地烙在后腰上。
“见鬼!”爱丽丝叫道。“噢,真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