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95年复员分配到工务段的。兵是在天津当的,兵种是空军地勤。当初复员分配的时候,我们一起复员的那批人都分到了客运段。但我父亲让来工务段,我就报了名。战友们说我傻。
说到这儿,他笑了,抬头看了我一眼,脸有些红。
我父亲是福生庄养路工区退休职工赵树生。当初听他的话来到工务段后,我最初被分配在毕克齐养路工区。毕克齐在呼和浩特以西的河套平原,地势平坦,气候宜人,物产丰富。线路曲线少,坡度小,风沙小,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比福生庄强。
我家在福生庄,我生在福生庄长在福生庄,对福生庄是再熟悉不过了。我们这里通铁路不通公路,通进庄里唯一的路是条沿着铁路线边上的一条简易土路,路崎岖不平,风天起土,雨天和泥。要说天气,这里唯一能区别季节的就是冬天的雪和夏天的雨,唯一没区别便是一年四季的风。福生庄的风是有特色的。“一年四季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尤其是春天,大风一起飞砂走石,山上就像跑着千军万马,刮起的沙土遮天蔽日。夏季很短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当地周边大多是山地,村民靠天吃饭,很多人都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但父命难违,心里即使有千般的不情愿,也得回来。因为父亲背着我把调转手续都办好了。这么艰苦的地方,没谁想来,自己要求回来手续肯定办得快。
他说着,起身脱掉身上的工作服,在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衬衣后背湿了一大片。我说你还是把衣服换了吧,不然的话要感冒。他笑了笑,咱受笨苦的人哪有那么娇气。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屋里的光线有点暗,他打开灯后,又给我端了一杯水。这期间不时有工区里的工友们进出办公室,看见我们在说话,稍站一下都走了。只要有人进来,赵军的话就断了,人一走,他的话半天才能续上,我就在本上一点点地记录下他的话。
是我的儿子,你就得来(2)
初回福生庄,我还真有一段时间不太适应。虽然从小在这里生活,对父亲的工作也熟知一二,但真让我干起来,这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这里线路上的钢轨使用寿命短,养护勤,工作量大。父亲那时候还没退休,是工区的班长。来到福生庄工区后,我就在父亲的手下干。第一次上线路拧螺栓,我就感到了压力。
那是一次大型施工,施工现场在福生庄养路工区的养护范围,有好几百号人参战,当所有的程序进行完了后,收尾工作就由我们自己来完成。一根轨枕上四条螺栓,放眼一望,无边无际的轨枕连成一片。刚开始我拧得还挺有劲,到了后来就变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塞外本来风沙就大,沙子直往眼睛里钻,揉又揉不得,手下的动作就慢了下来。转头看看,工友们落下我一大截。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手上打起了血泡,血泡破了糊得工具上都是血,疼得我泪直在眼圈里转。再看看身后一根根望不到边的轨枕,我有些泄气了。
好容易等到了休息,我赶紧找了块稍平整点的地方躺下。
“这是你干的活?!”一声怒吼在我耳旁炸响,惊得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是父亲。
他厉声地训着我:“你懂不懂规矩,这样的活儿怎么能交待的了,我是这样教你干活的?”我低着头没吭声,父亲的这声吼把周围工友们的眼神都吸引了过来,我的脸涨得通红,心想父亲太过分了。父亲把我拽到线路边,让我看着,火车一趟趟地驶过,在沉重的车轮下,钢轨轻轻地抖动着,尤其是在弯道处,车轮擦钢轨的声音特别地刺耳。一个个螺栓紧紧地把着扣在钢轨上的扣件,在火车强大的震动下,轨枕下的石碴互相挤压着,摇摆着,没拧紧螺栓的扣件轻微地摇晃着。
“活要干就干到位,要么就别干。小事都干不好,怎么干大事。”火车过去后,父亲抢过我手中的工具,一边骂着一边上了线路,用力拧着我刚拧过的螺栓。我跟在他后面低声说手上起泡的事儿。他更生气了:“累了就休息,干啥非要凑合。你不看看这是能凑合的事儿吗?知道的是你干的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教你干的,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我几次想抢过他手里的工具都没有成功。让我站一边好好看着,他一招一式地教着我,一边干一边说我三年的兵白当了,一点苦都吃不了。
父亲的话让我很委屈,在部队里我是军事尖子,每次大比武都是连里的首选,每次都能给连里争得荣誉。说来这荣誉感还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家里墙上大大小小的木框里镶的都是父亲的各种奖状。小时候我就非常向往那一墙的奖状,就心想着自己多会儿也能贴上一墙奖状。当兵后才知道每一张奖状都是用力气用汗水用心血换来的。也知道了这奖状不仅仅是荣誉,还是一种实现了自我价值的满足感。这种感觉让自己觉得非常受用,也让我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虽然我理解父亲,但父亲似乎不理解我,对我的要求太严格。本来我想在他的手下干活,能照顾照顾我,没想到他是这么“照顾”的,真让人受不了。
那天我跟在父亲后面,心里的怨气很大。父亲弯着有些微驼的背在前面拧螺栓,每一下都用很大的劲,不多一会儿,汗水顺着他斑白的两鬓流下。
对我再严厉也是我的父亲,他这也是为我好。
是我的儿子,你就得来(3)
说到这儿,赵军停顿一下,捏着手里的锁子,把钥匙插进去又拔出来,反反复复。我递给他根烟,他说我不抽烟。我说你喝口水,他说我自己倒。放下手里的锁子,他拎起暖壶,没倒出水来,他站在门口喊了声:“二军,赶紧拎壶开水。”不大会儿,一个小伙子拎个暖壶进来,赵军给我介绍:“这是我们工区管伙食的郝俊峰,我们叫他二军。”郝俊峰腼腆地笑了笑给我们都倒上水,拎着空暖壶出去了。赵军又重新坐了下来,拿起锁子。这是把灰色的铁锁,看来年头不短,外皮已经破损,唯有锁柄光亮如新。看我盯着这把锁,他说:“这是把老锁了,虎牌的。”我说:“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笑了:“不是。”一指屋门“锁这个门的,我父亲留给我的全是训斥。”
在那此后的日子里我没少让父亲操练,别人干七分他非要我干十分,工作上稍不注意就会招来他的一顿骂。有时候在家,我俩常常因为工作上的事儿怄气。他总说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干活你丢得起人我丢不起人,你是我赵树生的儿子,你就应当干得比别人都好。有时候我也后悔,想当初真不应该听他的话来福生庄。总觉得自己是在他的严密监视中活着,没一点自信可言。直到一次抢险,我才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你也看到了,福生庄地理位置特殊,有的路段两边都是山,山上都是石头不存水,一下大雨就发山洪。那次,连续两天的大雨,山洪把一段线路的路基冲垮。接到抢险命令,我们工区的人火速赶往发生水害的路段。在紧张的抢险工作中,我有意绕过父亲,抢险的人很多,我怕我干错点啥事让他看见又不给我留面子。雨一直在下,大型机械没法到达现场,夯路基,抬石砟,搬路料,都得手工操作。我们都甩掉雨衣,在雨水中一筐筐地扛着石砟,很快肩头就磨破了,让雨水一蜇生疼。从早上接到命令我们一直干到深夜,我感觉到体力有些不支,肩上扛着装满石砟的筐,腿有些软,脚下一滑,一个踉跄,眼看连人带筐就要栽倒。这时候,一个人从后面一把将我抱住,稳住神后,我感激地回过头来。由于大家都是在泥水里干活,个个都成了泥人,一时间我没有认出这个关键时候救了我一把的人,但这人接过我肩上的筐向前走的时候,我从那微驼的背影和熟悉的步态里,认出是自己的父亲。心里顿时涌起一种温暖,泪水刹那涌出,原来父亲一直就在我身边。我紧跑两步跟上父亲。
……
当线路修通后,线路两旁早已疲惫不堪的“泥人”们,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庄严地目送列车从抢修好的线路上缓缓驶过时,我看见每个人的眼里都闪动着泪花。我突然觉得此刻父亲和工友们已经与道砟融为一体。我们就是钢轨下面的道石,用血肉之躯撑起千里铁道线……
没有亲身经历你是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也不会有那样的心境。当火车又发出轰隆隆的吼叫声时,我无限感慨,让我从内心感到了一种责任和自豪。那一刻,我理解了父亲。
父亲说过: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受的罪越大越能磨练人的意志。苦地方谁也不想来,都不来线路谁来修,火车怎么跑,你是我的儿子你就得来。霸道得很,没有一点道理可讲。
讲到这儿,赵军含着笑意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而我在想,中国有句古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多少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宁可抛舍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也要为儿女争得一个好前程。似乎儿女的好前程就是他们唯一的成就,似乎儿女的前程就是他们最大的责任,儿女只要活得好过得好,哪怕自己每天吃糠咽菜也心满意足。但他们却没有看到他们的牺牲到底能换来什么?是对一生享用不尽精神上的富足还是浑浑噩噩物质上的索求。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是我的儿子,你就得来(4)
但赵军的父亲是个例外,他似乎违背了中国的古训。他难道不想儿子过得比他好,活得比他强?但他却用特殊的朴实的想法,让儿子继承他的“事业”。没有雄厚的资产,没有舒适的环境,他把儿子对他事业的继承看成是对他生命的一种延续,因为他已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到道石和钢轨之中。他留给儿子的是一种无形的精神财富。
我知道赵军的笑意里含着对父亲、对老一辈福生庄养路人深深的理解。
他站起来,从身后的文件柜里抽出一个硬皮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