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柱弄不死也活得一张人皮退。
这天早上,高升见吴石柱慢腾腾地从坡里上来,鼻子冲了几冲,用铁锨从吴石柱肩胛下挑下那只粪篓,一声不响地给他美美铲了一粪篓土羊粪,让吴石柱像驴一样,驮到青阳峁的山顶上。山很陡,就是赤手空拳爬这架山,不淌几脑汗水是爬不上去的,更何况这几年吴石柱多灾多难,把他弄成风能吹倒的光景。可是高升哪顾吴石柱的死活,狠心地给他装了满满一篓粪就叫他爬青阳峁,这的确是要吴石柱的命。
然而吴石柱能说什么呢?他现在没有说话的权利,他刚刚背起篓粪,没走几步,腿就打颤得站也站不稳。
爬坡的时候,他连气也快喘不上来,黑压压的青阳峁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两眼时不时冒出一连串的金星。吴石柱还没爬到青阳峁的半山腰,顿觉两眼一黑,便像死瓜蔓上的一颗老南瓜在蔓子上扯下来一样,骨碌碌地朝老沟里滚下去。
吴石柱滚到老沟里,谁也没跑下去看一眼他死了还是活着,所有背着轻飘飘粪篓的人都站在山畔上看。
五虎忍不住了,亲娘老子骂了一阵,便把背上的粪土往青阳峁上一扔,还有点良知地从山里跑下去,把吴石柱从沟岔上扳起来,喊了几声,石柱!石柱!
吴石柱还活着,但是说不出话,眼睛睁一下又闭上了。
山畔上站着的二牛和四锤看见五虎到沟底里去了,有些忍不住地说,村里领导死光了。李狗娃在这时候才不慌不忙地吃着烟从峁里走下去,走到吴石柱和五虎跟前,弯腰看了看,见吴石柱还活着,便什么话也没说,拿着旱烟锅坐在吴石柱和五虎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一个劲地就是抽烟。 txt小说上传分享
生命河 第二十二章(2)
咝!他吸了一口。
咝!他又美美吸了一口。
李狗娃吃得很上劲,就像小时候吃他妈的奶一样。
五虎知道吴石柱跌断了骨头,拉又拉不起来,便生气地朝李狗娃瞪了几眼。他在此时真想朝李狗娃脸上吐几口。你他妈的,人都成了这样,你小子还心平气和地坐在那儿抽烟。
然而五虎还是没敢,弄不好给他一双小鞋穿,他受得了么。
过了好一阵,李狗娃才从那块石头上站起来,磕掉了旱烟锅上的烟灰,不紧不慢地走到吴石柱躺着的沟岔上,看了一眼吴石柱,然后对趷蹴在吴石桂跟前的五虎说,把他背上回家。
五虎在背起吴石柱的同时,扭过头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狗娃,你小子真不是人。
李狗娃没吭声,看了一眼五虎,跟在五虎的身后朝石马坬村里走。
临到村口时,杏花不知怎么知道了,杀抓害命地披散着头发从村子里朝他们跟前跑过来,看见五虎背着她男人,身后还跟着李狗娃,而且吴石柱的胳膊软格溜溜地吊在五虎的胸前,头一摆一摆的,像死下一样。
杏花还没跑到五虎跟前,就嚎哇哭叫地喊了她男人一声。吴石柱连眼也没睁一下,更没有给她回答。
杏花站在李狗娃跟前,恨恨地看了李狗娃一眼,然后质问李狗娃他怎了?
李狗娃没有理杏花地吃着烟。
杏花火了,又朝李狗娃跟前走了一步,凶狠地问,你小子给老娘说,他怎了?
李狗娃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杏花,觉得这婆娘来势凶猛,弄不好他会在全村人面前丢人现眼,因此他慢慢地对杏花说,他跌了。
怎跌的?杏花问李狗娃。
李狗娃说,你看你,怎跌的我怎知道,谁知他怎跌的,你问你男人。
我就要问你。杏花又朝前走了一步质问李狗娃,你小子怎能不知道?
李狗娃说,照你说,石柱是我害的?
是不是你害的,你心里明白。杏花跟在李狗娃和背着吴石柱的五虎身后说。
那你想那样说,我也没法。李狗娃冷冷地说。
杏花气势汹汹地和李狗娃争吵了一阵,又跑到五虎跟前看她男人,见吴石柱的眼仍然紧紧地闭着,两条胳膊搭在五虎的肩胛上,一摆一摆的,像两条软布袋子般随意摆动,两条腿也提不起来,挨着地面吊着,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上的鞋也没有了,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焦急之中的杏花猛地转过身,朝李狗娃脸上就扇了一巴掌。
李狗娃叫杏花突然的一巴掌打得愣在村口的土路上,还没弄清楚是怎回事,杏花又一巴掌上去了。
把你坏松,我造你八辈祖宗……
杏花又要扑上去扇李狗娃的脸,四锤提着吴石柱的一只鞋跑到跟前,急忙挡住了杏花。
把你坏松,我造你八辈祖宗……
村里的人都站在上坡上看红火,他们谁也没想到杏花今天这么厉害,可能是疯了,怎敢扇李狗娃的耳光。
李狗娃抱着挨了打的脸,动也没敢动一下。
五虎和李狗娃一前一后相跟着把吴石柱送回家,李狗娃乘机想走,却被杏花挡在院子。
你这样就想走?杏花说。
……李狗娃还是没吭声。
你坏松走不成。杏花说。
怎?李狗娃这才抬起头,看了眼杏花。
怎?杏花说,你把他折造成这样,你就走?
他死不了。李狗娃恶狠狠地说。
杏花气得直打哆嗦,再次到了李狗娃身上,又要撕李狗娃的脸时,五虎猛地从门里跑出来拉住杏花。
杏花欲撕李狗娃的脸没撕上,便一跳三尺高,骂李狗娃,你这坏松,放你妈的臭屁,叫你大有个三长两短,老娘非给你小子吊肉门帘不可……
李狗娃正准备站在院子里还口,被五虎连拉带送地下了吴石柱家的坡。然后五虎又返回身,劝说得杏花在窑里烧了些热水,把吴石柱身上的血擦洗一下,他就走了。五虎走后,杏花看着躺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的她那男人,放开声嚎了。
娟娟从山里回来,进得门,她就看见躺在炕上血肉模糊的她大,身上的衣服被挂扯的东一片西一扇,脸上还有一道血口子,而且血口子上还流着鲜红的血。娟娟以为他大叫村里谁打了,把菜筐往脚地上一扔,抱住流着血的她大的头,痛哭起来。
娟娟哭了一阵,这才问坐在灶圪崂里烧火的她妈,我大怎成了这样?杏花看着娟娟,伤心地哭着说,你大背粪时,在青阳峁的山上跌下去跌成这样。
娟娟再没有问她妈什么,端了一盆热水,给她大擦了脸上和身上的血迹,然后对她妈说,我大跌成这样,得赶快寻医生看一看,再不敢耽误了。
杏花看着女儿给她大擦洗着脸上和身上的血,十分难过地说,到这时候了,寻医生也要到小镇,叫谁去寻呀?
娟娟说,还能叫谁,我去。
你去?杏花惊讶地看着女儿,觉得娟娟一下变成大人了。
娟娟说,不然咱还敢指望谁。
那这么远,你一个姑娘家……杏花担心地看着她的女儿真不知道敢不敢叫她去。
现在的娟娟再不是以往的那个娟娟了,已经自然不自然地承担起了她家的全部重担,她家中的所有一切全指靠她了,唯有她,才能燃起她那不幸家庭的希望之火。因此娟娟给她妈那样说了以后,不敢有丝毫怠慢地从土炕上溜到脚地,弧单单地朝小镇寻医生去了。
生命河 第二十三章(1)
吴贵忍饥挨饿一趔一趔地独行在九里山的山梁上。
刚才还晴朗的天突然变了脸,黑压压的云彩像急马奔驰一般,眨眼的工夫就从他的头顶盖下来。刹时,风声雷吼交织在一起,像要把大地吞噬了一般,天地间变得漆黑如夜。
吴贵在狂风和雷鸣声中摇晃着身子,一瘸一瘸地朝前艰难地挪动着。风呛得他喘不过气来,轰隆隆的雷声像踩响的一连串地雷在他脚底下疯狂地爆炸。
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响过,吴贵头顶上就像有人故意泼下来的一盆水,把他浇得犹如一只落汤的鸡,湿淋淋地站在这长长的九里山上,寸步难移。顷刻间,九里山上到处是水流汩汩。在这光秃秃的九里山上,他要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也十分艰难了。他企图缓走几步,但是脚下滑得连动也动不了,一不留神,就一个马趴栽倒在泥水里,好一阵爬不起来。
哎哟,我造他八辈祖宗,今天就要老子的命呀……
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迫使他再次从流淌着泥水的山梁上爬起来,透过茫茫的雨幕,他突然看见距他不远的山崖根有一个黑黑的洞。他估计可能是人们挖下的山窑。他趔趄着,跌爬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那个黑黑的洞口挪去。
然而刚挪动了几步,又一次滑倒在流淌着的泥水滩里,他的脸上溅满了肮脏的泥点,手上也在摔倒时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掺和着泥水在他手上不住地流淌。他顾不了疼痛,像一位长跑运动员看到了终点线那样,挣扎着从瓢泼的大雨中站起来,跌跤马趴地从山窑口子里滚爬进去。
山窑破破烂烂,窑掌里还塌陷得绝了顶,但可以遮挡风雨。因此他从山窑口里跌爬进去,立即挪到了干燥地方,把他形影不离的拐棍往山窑旁一立,正准备扶着窑壁往起站,突然看见山窑掌里塌下来的一块土块上,趷蹴着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男人正眼巴巴地看他。
吴贵尽量掩饰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很不自然地斜着眼看窑掌土块上趷蹴着的那个人,见那人盯着他看的眼里并无恶意,这才从山窑边慢慢站起来,笨拙地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用劲拧了几把,然后把拐棍插在山窑的门口,把湿衣服往拐棍上一搭,想叫风把他的湿衣服吹干燥一些好穿。
那人趷蹴在土块上像猴一样,仍然一个劲地看他。
他光着上身,在山窑的地上趔趄了一步,看了一眼趷蹴在土块上不动的那个人,然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啊,这雨,真猛……
那人嗯了一声,眼睛仍然滴溜溜地看他。
把人险些淋日塌。他又说了一句。
嘿。那人笑了一声,可能是觉得好笑,但他笑得没劲,好像是几天没吃饭的饿人,没有多少底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