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原因。使他恼火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一个大丑,扮演了一个可疑的奇怪的角色。 当然了,用理智的眼光来看,这全然不足介意,几句蠢话能起多大作用,更重要的是,当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妥的时候。 不过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对一些人本无敬意,看法极坏,斥责他们梳妆打扮庸人自扰,可是这些人一旦对他失去好感却使他极为伤心。 使他沮丧的是,把事情分析清楚之后,他看到这有些地方也是怨他自己。 可是他对自己却并没有恼怒,当然这也不无道理。 我们大家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缺点:对自己总要宽容一点儿,最好想办法找一个身边的人来撒气,比如说仆人啦,恰好在我们生气的时候冲进来的下属啦,妻子啦,乃至于椅子啦,——我们可以冲到门口去把它顺手摔掉扶手和靠背,让它领略一下我们盛怒的滋味。 奇奇科夫也就这样很快地找到了一个应该承担他心中全部怒气的人。 此人就是诺兹德廖夫。 不用说,诺兹德廖夫被骂得体无完肤,这一顿臭骂就象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大尉骂骗人的村长或驿车夫似的(顺便说一下,将军对骗人的村长或马车夫偶尔也会臭骂一通,将军除了许多已经成为经典的咒骂以外,还会加上许多属于他首创的骂人字眼儿)。
诺兹德廖夫的宗谱被数落了个够,他的列祖列宗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奇奇科夫坐在绷硬的圈椅上心烦意乱,不能入睡,使劲咒骂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面前的蜡烛已燃得烛芯上结了象一顶小黑帽子似的烛花。 烛光晃动着,时时刻刻都有熄灭的危险。 窗外浓重的漆黑的夜色已因将近黎明而渐呈蓝色。 远处已有公鸡在争先啼鸣。 在这万籁俱寂的省城里也许有一个军衔、官阶不明的穿粗呢大衣的可怜的家伙(他只知道一条被铤而走险的俄国人踏烂的道路)在踽踽独行。 这时在城市的另一边正发生着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将使我们主人公的不愉快的境遇更加不愉快。 总之就是沿着本城偏远的街巷驶来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给这辆车起个名字是要煞费踌躇的:它既不是走远路用的四轮马车,又不是弹簧马车,也不是扎篷的轻便马车,倒象一个滚圆的大西瓜安上了轮子。这个大西瓜的两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是斑驳的黄漆,车门因为把手和门锁状况不佳已经关不上了,只能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 西瓜里装满了烟荷包形、长圆靠枕形和普通枕头形的印花布坐垫,一些一袋袋各种黑面包、白面包、夹馅面包、煎肉包、烫面做的辫子面包。 一只鸡肉大烤饼和一只腌黄瓜肉馅大烤饼甚至把脑袋伸到袋子外面来了。 车后边的脚蹬上坐着一个仆人身份的人,身着一件家织杂色土布袄,花白的胡子没有剃,这是通常被称为听差的人。 铁轮箍和锈车轴吱吱嘎嘎地响着,在城市的另一头有一个岗警被惊醒了。那岗警操起长柄钺睡眼惺忪地蹩足了劲大喝一声:“谁?”他没发现行人,只听见远处传来辚辚车轮声,便在衣领上逮住了一只小动物,走到路灯下边就地把它在指甲上剪掉了。然后,把长柄钺放下,又遵照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睡着了。 马的前蹄不断打失,由于没有挂掌,而且看样子它们对于城里平整的石铺马路也不甚熟悉。 这笨重的大马车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儿,最后转过了涅多蒂奇基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走进了一条黑胡同停在大司祭太太家的大门口。车里钻出一个丫头,裹着头巾,穿着坎肩儿,抡起双拳在大门上猛力砸起来,那股劲儿,即使男人也未必赶得上(那穿着杂色土布袄的听差是后来被拽着两条腿从车上拖下来的,因为他睡得象死猪一般)。狗叫起来,大门终于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才吞了进去这笨拙的交通工具。 马车驶进一个挤满劈柴、鸡舍和各种小仓房的院子;车上走出来一位太太,她就是女地主、十品官遗孀科罗博奇卡。 这位老太太在我们的主人告辞不久就感到心浮气躁,害怕上了我们主人公的当,一连三夜没有合眼,终于下了决心,虽然马匹还没有挂掌,也要到城里走一趟,打听准确死农奴的当前市价是多少,上天保佑,可别一时大意,卖得太贱了。 她这一来产生了什么后果,读者从两位太太的一段谈话中就可以知晓。 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些谈话留给下一章吧。
第 九 章
一大早,就在N市习以为常的拜客时间以前,从一幢带有阁楼和蓝色门柱的桔黄色木造住宅的大门里翩然走出一位衣着华丽的花格斗篷大衣的太太,身后跟着一个仆人,穿着一件有叠领的外套,戴着一顶缀着金绦、闪着亮光的圆顶帽。太太马上异常匆忙地登着放下来的踏脚板轻盈地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仆人马上抓住皮带收拢踏脚板,站在车后踏板上,向车夫喊了一声“走!”太太带着一件刚刚听来的新闻,急不可耐地要赶着去告诉别人。 她总向车外张望着,总是觉得还剩有一半路程,心里感到难于名状的恼怒。每一幢房子,她都感到比往常长得多;孤老院窗户狭窄的白石头房子长得简直使人无法忍受,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恶的房子,长得没完没了!”车夫已经听到了两次吩咐:“快些,安德留什卡!
你今天慢得叫人难以忍受!“目的地终于到了。 马车停在一座平房前边,这座平房也是木造的,深蓝色,窗框上方镶着一些白色的小浮雕,紧靠窗户是一排高高的木栅栏,接着是一个小庭院,小庭院的栅栏后边有五六棵细弱的小树,小树上由于积满了灰尘而变成白色。 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几盆花儿,一只用嘴叼着铁环在笼子里悠来荡去的鹦鹉,两条小狗在阳光下打盹。 这座房子里住着来访的这位太太的一位亲友。 作者感到非常为难,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这两位太太才不致使人家象以前那样对他大发雷霆。 若给她们虚构一个名字吧,那是危险的。 无论你想出个什么名字来,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里,总会在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恰恰就叫这个名字,那人知道以后一定会气得死去活来,一定会说,作者以前专程秘密察访过他的为人,调查过他穿什么样的皮袄,常常到哪个女人家里去,喜欢吃什么东西。 要直呼官衔吧,上帝保佑,那可就更危险啦。 如今我们的各级官员和各种身份的人都爱发火,不管书里写的是什么,他们都以为是对他们的人身攻击,看来风气就是这样。只消说一句某市有一个蠢人,这就构成人身攻击了:忽然一位道貌岸然的绅士会跳出来,喊道:“我也是一个人呀,所以我也蠢罗”,——总之,他一眨眼就能明白事情的底蕴。 因此,为了避免这些麻烦,我们干脆就按照N市几乎一致的习惯,称呼眼下女客要拜访的这位太太吧,具体点,就管她叫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 她赢得这个称号是当之无愧的,由于她为了显得极其亲切可爱是不遗余力的。 当然啦,在她的亲切可爱中揉进了不少女性的狡黠和心机!而在她的殷勤动听的每一句话里都会隐藏着好厉害的针刺儿!假设有哪位太太以什么方式、什么手段出了风头而使她义愤填膺的话,那可要祈求上帝保佑了。 只是这一切都会用一个省会所特有的精巧的社交手法设法掩饰起来的。她的一举一动颇优美文雅,她甚至喜爱诗歌,有时甚至还会斜歪着头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大家都认定她确实是一个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 另一位太太,也就这位来访的太太,并不如此多才多艺,因此我们就称她为:一般可爱的太太。 女客的到来,惊醒了在阳光下打盹的两条小狗——毛乎乎的母狗阿黛莉和细腿的公狗波普里。 它们卷着尾巴向穿堂儿跑去。 女客正在那里解开斗篷,露出一件花色时髦的连衣裙,脖子上围着一条毛皮围脖儿;屋里立刻充满了茉莉花香。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一听说一般可爱的太太造访,便立刻跑到穿堂儿迎接。 两位太太一见面又是握手,又是亲吻,又是呼唤,就象寄宿女中两个刚刚毕业的学生重逢时那么热情地喊叫一样,由于此时这两个女中毕业生的好妈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们那一个的爸爸比另一个的穷一些,官衔也低一些。亲吻的声音很响,两条小狗又被吓得叫起来(为此两条小狗各被手绢抽打了一下),两位太太走进客厅,客厅的墙壁当然是浅蓝色的啦,里面有两个长沙发,一张椭圆形桌子,甚至还有几扇爬满长春藤的小屏风,毛茸茸的阿黛莉和细腿高个儿的波普里也呜噜呜噜地跟在后边跑了进来。“这儿,这儿,就坐在这个旮旯儿里!”女主人把客人请到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就这样!
给您一个靠枕!“说完,她在客人背后放了一个靠枕,靠枕上有用毛线绣着的一个骑士,就象平常在十字布上绣出来的那样:鼻子是楼梯形的,嘴唇是四方形的。”我真高兴,是您……我听到外边有马车声,心想:谁又这么早呢。 帕拉莎说:‘准是副省长夫人’。我说:‘这蠢货又来讨人厌了’。我本已准备让人回话说我不在家……“
女客正要开门见山地报告新闻。 只是这时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却惊叹了一声,使话题沿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起来。 每个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看着一般可爱的太太穿的衣服发出了一声惊叹:“多么耐看的印花布啊!”
“对,是很受看。可普拉斯科维亚。 费奥多罗夫娜却说过,如果格子小一些,要是小花点儿不是棕色的,而是浅蓝色的,那就更好了。 有人给她的妹妹寄来一块衣料。 那可真是漂亮得没法用言语来表述。 您想象一下:窄窄的条纹,窄到仅当在想象中才能看得到的条纹,天蓝色的底子,每隔一道条纹就是一些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一句话,没有可比的,可以肯定,全世界再没有这样美丽的花色了。”
“亲爱的,这可太花哨啦!”
“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