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墩子志(2)
一天,木天王的大军扎营在澜沧江峡谷的一条山沟里,准备和对面的藏族人开战。两军正要冲杀,随着一阵天空中飘来的曼妙音乐,一尊佛祖释迦牟尼的佛像御风飞来,降落在两军阵前。顿时,战马下跪流泪,军士不能举刀持戟,因为佛像在哭泣。对阵双方不得不鸣鼓收兵。一个纳西将军徒步上前,将释迦牟尼的佛像抱回来送给木天王。天王当时并不把一尊会哭的石佛当多大回事,随便将它放在帐篷外面的一个土墩台上,打算战争胜利后带回纳西地的木氏土司府。可是第二天,当他拔营出征,命令手下的人去请佛像时,竟然搬不动它。
天王传下命令:昨日一人可抱,今天何以不能运之?再去两个人。
佛像纹丝不动。
木天王大怒: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怒江,四条大江流域内的部落都被征服了,千军万马都成了手下败将。本王要是愿意,雪山都可以搬回家里的后花园。不能搬运此佛像者,立斩不饶。
三个人被杀了。又去十个人。
十个人被杀了。再去。
又杀了二十人。
去多少,杀多少……
木天王的兵将跪了一地,他们哭泣着说,天王,此佛像身上,存放了所有藏族人的心。雪山可移,人心难撼矣!
盖世英雄木天王不得不亲自下马,来到佛像前焚香祷告。此刻木天王才发现,放置佛像的土墩台周围,清泉幽幽,林木苍翠,百鸟鸣唱,万花起舞;佛祖慈悲的目光下,但见峡谷纵深,云飞雾走,仿佛天国幕帐;远望雪山巍峨,圣洁高远,犹如佛国城池。
木天王感叹道,真乃庄严佛土,神仙居所。然后传下命令,以此佛像和墩台为中心,建寺造城,以为雪山供奉。本王人马,不得打扰。
寺庙建起来了,名为岗巴寺。有了供奉神灵的庙宇,城镇就在寺庙的周围延伸,先是一幢幢的僧舍,拱卫着寺庙中央的大殿;然后是一些民居,又拱卫着他们出家的弟子。在佛祖的庇护下,寺庙、僧舍和民居像盛开的八瓣莲花,人们称为阿墩子,这个名字象征着吉祥、敦和、平安。
在我们藏地的许多地方,寺庙就是一座城镇,甚至大过许多的城镇和村庄。我们认为,房子只是给人居住的,而寺庙是供奉给神灵的,因此房子能遮风挡雨就足够了,寺庙则一定要宏伟辉煌。
当阿墩子作为大地上的一只银碟,呈现在雪山峡谷之间时,森林里的百兽已是神山的守护者,牦牛也具有了神性,牧场上的山歌像花儿一样烂漫,大地盛产五谷、传奇、爱情以及神灵的故事。在佛祖的庇护下,朝圣的人,赶马做生意的人,开矿挖掘大地宝藏的人,都来这里实现他们的梦想。尤其是那些马帮们,路始终在他们的脚下延伸,他们没有确定的归期,也没有固定的边界。路在哪里,脚就走到哪里;或者说,脚走到哪里,路就开在哪里,传奇和浪漫也就跟到哪里。他们在我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上布满马蹄深陷的脚印,像岁月的印痕,见证着汉藏两个民族茶马互市久远的历史;他们也带来了阿墩子的繁荣,让我英名远扬。
自古以来,我就是汉人地界前往西藏的一扇温暖又威严的大门,在我的大门外,驿道一直通往汉人地界的心脏;而在门内,除了藏族人外,还有汉人、纳西人、彝人、傈僳人等民族,他们来到雪山峡谷里讨生活,只要不触犯我们的神灵,大地上的慈悲也对他们一视同仁,好几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和睦相处。有时,他们也相互打仗,争来杀去,但战火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爱情的牧歌就飘起来了。各个民族的人们照样通婚、做生意。战争总是短暂的,而爱情永恒。
直到有一年,洋人来到了阿墩子,雪山上的神灵开始感到不安,我宁静的岁月也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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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1)
看,我派遣你们好像羊进入狼群中,所以你们要机警如同蛇,纯朴如同鸽子。
——《圣经·新约》(玛窦福音10:16)
随着中国人打败了日本人,国民政府在藏区的力量得到了加强,地处藏区边缘的传教会无论是和欧洲还是南京政府的联系都畅通无阻了。世界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终于盼来了和平,人们在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传教会也在计划扩大自己的传教点。古纯仁神父认为此时应该是耶稣的福音向西藏的腹地进军的时候了,教会也顺利地取得了南京政府新颁发的传教护照,他便派罗维神父和杜伯尔神父逆澜沧江北上,去阿墩子探寻开辟新的传教点的可能——现实地说,是恢复从前那些被藏族人捣毁的教堂。
罗维神父和杜伯尔神父带了一队马帮进入阿墩子县城,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肯收留他们的客栈,刚安顿下来,行囊都还没有完全打开,一个穿汉装的青年人就来敲门,还递上张帖子,说阿墩子县的最高长官唐朝儒县长晚上将来拜访。
他们没有想到来到藏区第一个来欢迎他们的人竟然是个汉族官员,杜伯尔神父说:“我情愿来访的是一个喇嘛。这些在藏区生活的汉人,尤其是汉人官吏,除了做生意赚钱,就是来统治藏族人的。他们能给藏族人什么帮助呢?”
罗维神父不无幽默地说:“给他们教训,为我们撑腰。”
下午六时整,县长唐朝儒带着两个随从准时到访。他今天穿中山装,戴礼帽,左上衣口袋露出时尚的金表链,见了两个神父就取帽致敬,脸上现出外交礼节般的微笑,看上去不卑不亢,颇有教养。这让两个神父对汉人官吏的看法稍微发生了些改变。唐县长按藏族人的习俗带来了丰厚的见面礼,十饼茶叶,一只大火腿,一口袋青稞,几饼酥油,还有一大桶青稞酒。
双方寒暄过后,罗维神父递上重庆政府准予传教的公文,还有云南省政府一位要员责令本地官员协调一切传教事宜的亲笔信。唐县长一一仔细阅过,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他试探着问:
“这么说,二位神父是要在阿墩子重开教堂了?”
“这是传教会赋予我们的使命。”罗维神父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当然知道,跟汉人官员打交道,就是要尽量保持一个欧洲人的尊严。
“据本官所知,目前贵传教会在本县的教堂都在偏远的乡村,共有四处,茨古、核桃树、巴东、怒水,由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所开。县城所设教堂,光绪三十一年(1905)春已被暴民焚毁。我国政府虽然主持了公道,严惩了暴民,并作出了赔偿; 但教会方面也知道在喇嘛教盛行之藏区,传播你们的信仰,并非三年、五年之功。他们大多去远离喇嘛教势力之偏远山村传教,唯此,教派纷争、教义歧见方可避免;各烧各的香,各拜各的神。神仙不打战,民、教才平安……”
罗维神父打断唐县长的话:“县长先生是要赶我们走?”
唐县长忙摆手道:“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跟你们说明本地局势。”
“我们不走!”杜伯尔神父果断地说;“我们还要在喇嘛教寺庙的旁边设立主耶稣的圣堂。让藏族人知道,什么才是他们需要的真正的宗教!”
也许他的声音大了点,屋里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尴尬,罗维神父忙说:“杜神父是个意志坚定、急于在此地展开传教工作的人,希望县长先生不要误解。”
相遇(2)
唐县长好笑地把头上的礼帽取下又戴上,说:“你们不要误解这个地方,就谢天谢地了。”
罗维神父说:“我相信,有重庆国民政府的支持,不但县长先生对我们传播耶稣的福音会大力支持,就是寺庙的喇嘛们,也不会持反对意见吧?”
唐县长双手一摊,“只要你们有勇气,你们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情。但是,我不得不提醒诸位,这里是康巴藏区,有很多凶悍的土匪,他们多如牛毛。有个叫红额头格桑的,简直就是一个魔鬼。你们要是撞上他,就知道小锅是铁打的了。”
杜伯尔神父好奇地问:“一个强盗和锅是不是铁打的,有什么关系呢?”
唐县长嘀咕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不但不懂藏文化,连汉文化也一知半解,又怎么去传播你们的宗教呢?”
罗维神父说:“落后的文明总是被先进的文明所教化。”他向杜伯尔神父挤挤眼睛,又转头对唐县长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
杜伯尔神父向里屋喊:“奥古斯丁,出来吧。”
一个康巴大汉从门帘后面钻出来,温顺地站在两个神父身后。但就他这个样子,也把唐县长的头皮吓得阵阵发麻。
“红……红额头……”
“对,大强盗格桑多吉,”杜伯尔神父帮他说,“如今他已经皈依了我们的主耶稣了。看看我们天主的神工吧,县长先生。”
唐县长恢复了镇静,“我要立即逮捕他,他是我们政府通缉的要犯。”
“不,”罗维神父坚定地说;“你没有权力逮捕一个主耶稣的选民。”
“别忘了,这是在我的地盘上,我要想抓谁,谁就得去蹲班房。”
“你试试看。”杜伯尔神父挑衅似地站在了唐县长面前。唐县长的脸都气白了,他想扭头去唤身后的马弁动手,但他终于还是没有那份勇气。
“你们等着瞧,”唐县长为自己找了个台阶,“只要这个家伙离开你们的耶稣一步,我随时可以逮捕他!”
“主耶稣的烙印已经在他身上了,我们的天主将终生护佑他。”罗维神父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我们救人的灵魂,而不是治人的罪。尊敬的县长先生,刑法拯救不了迷途的羔羊,唯有我主耶稣才有最后的审判权。”
唐县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在县府过去的通缉令中,画师把红额头格桑画成一个满脸虬髯、目露凶光、状似李逵式的人物。而眼前这个格桑多吉——他叫奥什么“补丁”?唐县长一时想不起这个拗口的名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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