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刘宝勋就捋起袖子,给掌柜的看,那胳膊上尽是拿火头烫的糊疙疤,有一两处还是新伤,汪着浓水,我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掌柜的问:“您这是……”
刘宝勋说:“皇上一不高兴,拿谁出气儿?还不是跟我们!前一阵子,那个关东军的特务叫土肥……土肥原贤二的,来窜捣皇上去关外,弄一个什么满洲国,还让当皇上,那个小野也隔三岔五地来煽呼,皇上也就当真了,一劲儿念叨立马就想奔关外去。可是日本领事不点头,东北军的人也紧盯着他寸步不离,他就憋得在屋里蹦高,骂娘,再急了,就拿我们的身子骨解气呗。”
掌柜的忙叫我拿来药水给刘宝勋抹上,说:“看样子这是刚烫的?”
刘宝勋叹气:“嗨,也怪我不仔细,自个儿招来的,关外的什么鸟亲王给皇上捎来一包东西,皇上就跟见了宝贝似的,拿黄缎子包着,天天冲着它烧香磕头,我也是手欠,偏要偷偷打开看……你们猜是什么玩艺儿?”
我跟掌柜的摇头。
刘宝勋说:“嗨!原来就是一包黄不叽黑不叽的土面儿,我一不留神还撒在地上了,皇上知道了,火发得可邪乎了,眼都气红了。我才知道,那一包是东三省的土,皇上说东三省是大清国的发祥之地,他供着那包土,就是惦记着再回东三省去重振大清国的威风,可是叫我撒在地上,太不吉利,还不狠狠的罚我?”
掌柜的听了这话,自然不好褒贬什么,只是说:“您伺候皇上嘛,自然是太费心,太辛苦,难免有不顺序的时候,您在天津卫又无亲无靠的,只要您不嫌弃,往后有什么不顺心的,您只管来到这儿来,别的我帮不了,可在这儿,好酒保证管够,有什么憋闷话,只管在这儿说叨。”
刘宝勋眼圈发红,说:“成,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头就舒服多了。”
刘宝勋出门时,掌柜的特意嘱咐刘宝勋:“刘总管,今天的话,哪儿说哪儿了,我就当您嘛也没说,您就当我嘛也没听见。啊!”
刘宝勋拍着掌柜的肩膀说:“嘿,还是哥哥想的周到。”
刘宝勋走了,掌柜的又叮嘱我:“那个太监说的话,你可得烂在肚子里呀,传出去可要掉脑袋的。”
我自然记着以前多嘴的教训,忙点头答应。
打那起,刘宝勋只要有空儿就到“恒雅斋”跟掌柜的喝酒,聊天,掌柜的即使再忙,也出来陪他。
店里的伙计都嫌刘宝勋身上臊味太大,背地里嘀咕,这个刘宝勋也不来卖货,掌柜的跟个骚太监有什么可聊的?可我知道掌柜的心思,他早就托人打听溥仪在天津都到什么地方吃、什么地方玩,都买了什么东西?欠了哪一家的债?“利顺德”饭店,英租界的汽车行,日租界的房地产商都是他的债主,而且还不是个小数,掌柜的的算定,只要溥仪还要在天津呆下去,他就得拿手里的古董换银子花,只要照应好了刘宝勋,早晚还会有好玩艺会卖到“恒雅斋”的。
刘宝勋跟掌柜的喝酒,话特别的多,喝晕了之后话儿就越说越深,他唠叨起当太监的苦处,说起自己当年是怎么进的宫的:“十三岁下边就没了,十三岁呀!先给我灌烧酒,醉了就把我扒光了,四仰八岔的绑在条凳上,下面是盛着石灰的大盆,预备着接血的,操刀的师傅往下边糊药油,说是有了那油不疼,呸,全是瞎掰!那雪亮雪亮的刀子往肉上那么一抹,就从根全镟下去了,哎哟!那叫疼呀,人叫的跟狼嚎似的,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死过去了。这还不算完,再拿高粱酒抹那血糊流烂的地方,再拿烧红的烙铁‘滋喇滋喇’的烫,说是消毒不发炎,最后还要拿根药捻子插进尿尿的眼儿里,六天过后再把药捻子拔出来,能尿出尿来,就算行了,若尿不出尿来,你呀,小命就悬了……哎,遭的那个罪呀,就别提了……整整五六天不能吃不能喝,为什么,因为不能拉不能尿呀,半个月也不能出那个黑屋子,一旦受了风,命就没了,所以你疼,你难受,你喊爹叫妈,一概没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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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第九章(2)
刘宝勋说的我是怕听又想听,听着听着,后脊梁就直冒冷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掌柜的也听愣了,一劲儿的叹气啧舌头。
刘宝勋找到了知心的主儿,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他问我们:“知道我们管割下来的那玩艺儿叫什么吗?”
我摇头,见多识广的掌柜的也摇头。
这功夫,在刘宝勋脸上已经见不着刚才那副可怜样了,他话音里居然抖着得意:“那叫‘宝’,宝贝的‘宝’,‘宝’一割下来,立马就装在石灰盒里,把血呀,水呀全吸干净,再泡在香油里多少天,待油浸透了,再取出来……知道把‘宝’搁置在什么地方吗?”
我和掌柜的当然还是摇头。
刘宝勋说:“听咱家给你们道来,那‘宝’就高高吊到一间专门设置的屋梁上头,那叫‘高升’,就是说,把你的‘宝’吊上去,你就能从小太监当上大太监,当然,那就是个吉利话呗。那‘宝’决不能弄丢了,日后你果真升迁了,还得把那‘宝’取下来,交给上边查验,要是没了那个‘宝’,你就甭想升迁了。再者呢,我们这些人到了入土的那天,也得把那‘宝’取下来,一块儿搁进棺材里边,没有那‘宝’,阎王爷都恶心你,就是转世也得让你去当个母骡子。”
听到这儿,我“扑哧”乐产声来。
掌柜的撇了我一眼,我忙绷住笑。
刘宝勋说:“你还笑?我说的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初,冯玉祥把皇上从北京紫禁城里边撵出来,我们都如同丧家犬呀,屁滚尿流的跑出来,连那‘宝’都没带出来,往后蹬腿闭眼时,我净着身子,怎么去见阎王爷呀?”
掌柜的跟着他叹气,又问:“总有个补救的法子吧?”
刘宝勋说:“有倒是有,就得花大把的银子,去现买一个别人的顶替呗,我一个当奴才的,散碎银子攒了点,可买个‘宝’不是个小数呀,再说了,上了年纪得有人伺候我吧,娶个媳妇,收个儿子,还不都是要银子?”
我心说,嗬,绕了一大圈,感情是跟掌柜的要银子来了。
掌柜的立马就说:“只要您瞧得起我赵如圭,今后真有周转不开的时候,您就跟我打个招呼!”
刘宝勋满眼是泪,一劲儿冲掌柜的的作揖,说:“我刘宝勋三生有幸,交了个好兄弟,日后定当报答!”
那天刘宝勋出门时,掌柜的亲自写了张二百块现大洋的银票,塞进刘宝勋的兜里,乐得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果然,掌柜的没白下功夫,才过去十几天,刘宝勋就给掌柜的送来一件好玩艺儿。那天他也是晚上进的门,手里拎着个小包袱,他进了门就要酒喝,喝了几盅便掏打开那包袱,露出个锦盒来,掀开盖,取出个黄缎子包来,说:“哥哥,瞧咱家给您捎什么好玩艺儿来了。”
掌柜的定着神看,我也抻长了脖子打量。
刘宝勋慢慢的打看那黄缎子,只见一件白玉雕成的兽样玩艺儿在灯下闪着光亮露在眼前,他说:“哥哥对我这么仁义,咱家不落忍呀,您不是属龙的吗,咱家就把这玉龙作个人情儿,给哥哥留个念兴。”
掌柜的捧起那玩艺儿在灯下左右打量。
刘宝勋问:“哥哥喜欢不?这可是去年正月十三,皇上过生日赏给咱家的。”
掌柜的说:“自然是喜欢,可是您说的那个给字我可不敢当。”
刘宝勋现出生气的模样:“哎,看不起咱家怎么着?”
掌柜的说:“是皇上赏您的,您白白的给我,我怎么落忍呀?除非您说出个卖字来,我这心里头就踏实了。”
刘宝勋顺坡下驴:“得,得,恭敬不如从命,就算是卖您了,您随便给几两银子,够我喝酒的就成。”
掌柜的笑着说:“那我不亏心了?朋友是朋友,买卖是买卖,这玩艺儿我开个价儿,您也别说高,也别嫌底,如何。”
刘宝勋定了定神说:“哥哥仁义,自然不会亏待兄弟,您就看着办吧。”
掌柜的又打量一阵那玩艺儿,说:“这样吧,现大洋一千块,怎么样?”
刘宝勋笑说:“真值那么多银子?”
掌柜的:“这玉器古董,没个准价儿,您既然割爱拿到我这儿来,我不能三瓜俩枣的就让您回去了。”
看模样,刘宝勋没料到那玩艺能卖那么多银子,点头就算成交了,他托付掌柜的把钱代他存在租界的银行里,什么时候用银子,就到这儿来取折子,还叮嘱给他保密。
掌柜的一一的都应了。
刘宝勋走后,掌柜的又取来放大镜在灯下反反覆覆打量那玩艺,对我说:“小子,知道这玩艺儿有什么讲究吗?”
掌柜的平日里只有一个人对着娃娃哥念叨话儿时,叫它小子,而管我通常都叫我德宝的,当着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时也叫我小子,那就是等于说,瞧,我赵如圭也有儿子。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叫儿子呢,因为那么叫就嫌有些矫情,反透出了假来。再有,就是掌柜的特别开心的时候也会叫我小子。
我接过那玩艺儿细细端详,才发现那真是个精细别致的东西,玉的成色是没挑了,一看一摸就知是地道的新疆和阗出的羊脂玉,而且还是“水采玉”,决不是山上的料。底座是一张反扣着的莲叶,叶上刻着丝丝络络的叶脉,密密麻麻,粗粗细细,活脱脱像刚从水里摘下来的。莲叶上面是莲花台,斜排着的莲花瓣儿,围着圈儿全冲上边翘开着,每瓣莲花都闪着油光,一条玉龙就蹲坐在莲台上,左前爪用力抓着一只火球,右爪子着着实实地撑在莲台上,玉龙的肩膀上披着冒着火焰的飘带,十分威武。更传神的是玉龙的脑袋,朝天上高仰着,眼珠子瞪的滚圆,硬挺的犄角分两岔,耳边飘着的龙须和云朵儿,暗刻的一缕一道儿都极仔细。露出利牙的嘴巴张得挺大的,像是在吼,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