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身披甲胄的大汉已经持盾拿剑走了上来,看那副样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伏念离开。伏念感觉太阳穴跳得厉害,颜路忽然抽身,将他推了推:“伏先生,前路凶险,请随沛公还营。”
——前路凶险?可我一个师弟就在那里,另一个即将到那里啊!
伏念脸色铁青,但夏侯婴四人已经围了上来,凭他一人之力,手无寸铁,要摆脱他们谈何容易?退一步来说,假设颜路相帮,也是要花费不少时间,而张良那边每拖一刻便多一分凶险,更别说他们如果和刘邦起了冲突,还会给张良带来麻烦。
稍加思索竟是举步维艰,而颜路自说完那句话之后便自顾自往前走,无人阻拦,眼看身影便没入昏黑中。伏念忍不住叫道:“无繇!”
颜路听到声音,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眼中居然有淡淡笑意:“伏先生,其实,路亦是信子房的。”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是求心安罢了。”
伏念怔住。
芷阳小道上发生争执时,张良还晃荡在楚营——的茅厕附近。
头顶挂着白惨惨的月亮,他扫了一眼,觉得和方才项羽的脸色有些像。
——或者是,少羽?子羽?
张良勾着唇角淡淡一笑。秦朝天下未乱时,那少年在他的牵引下隐忍于小圣贤庄,尚且称他一声“三师公”,后来各自辗转东西,再见时已经是秦二世二年天下大乱时,义军聚于薛县,而少年已经能独当一面。
不过,眉眼间的杀戮之气却愈重。
张良不知缘故,也暂时无心探究,毕竟比起他这个名义上的三师公,范增和项梁才是项羽名副其实的师长。
如今再见却是于觥筹交错杀机暗藏时,张良此时回忆,仍记得席上项羽眼中明显的犹疑与迷茫——曾经的盟友,如今,算成了各执一端的敌手吗?或许当张良不动声色地挡住有意无意朝着刘邦过去的剑芒时,他们之间,便不得不泾渭分明。
而那孩子……对这时代而言,仍是过于直率单纯了啊……在范增已决意杀了刘邦时,他仍是犹豫,以致于错失良机了。
张良正在走神,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前方可是韩司徒?”下意识地,张良转头朝声音来源看去,然而一眼看去,心中便是一跳,一丝慌乱忽然升起——无繇?
来人因他的愣怔而流露出几分困惑神情,忍不住皱眉,走上前又叫了一声:“前方可是韩司徒?”张良猛然清醒过来,此时看得清楚,眼前这个穿着小卒服装的人并不是颜路,不过是容貌有几分相似罢了,声音与眼神俱是不同。
——若真是无繇……
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张良定定神,暗暗自嘲——想什么呢?无繇此时应在阳翟。
念及刚才脑中一瞬间闪现的惊惧,张良不由淡淡地笑了,下一刻想到刘邦估计差不多该归营了,便好整以暇地迎了上去,答道:“确是在下。不知足下何人?”“项王帐下一小卒,不过受项王之命前来请沛公……”陈平漫不经心的话突然卡住,因为看清了张良身后空无一人而顿时面色发僵——不!是!吧!说走就走,叫他们这些传话的小兵怎么活啊!
眼前这人面上神色精彩纷呈,张良不过淡淡一笑:“沛公有事先行一步,若项王有事吩咐,在下当为传讯。”
陈平眉毛一跳,看着眼前这个犹自笑得从容的人,心道这是缺心眼呢还是胆子大呢?看刚才他发傻的样子多半是前一种,真可惜了这一副好皮相——而若干年后当陈平知晓了前因后果,再回忆起与张良的初见,便只剩下苦笑:缺心眼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吧?
“请韩司徒随小人来。”陈平伸手一引,随即转身朝主帐走去。
张良进了主帐时,项羽正面有郁色,而范增沉着一张脸,不必说,多半刚吵过一架。而注意到张良身后无人时,范增的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张良施施然笑道,将白璧与玉斗奉上。项羽面色复杂:“沛公安在?”“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范增直接拔剑把玉斗碎了,而后赤着一双眼,执剑直指张良:“子房!你……”
“亚父!”项羽惊呼一声,离席而起。
张良唇边仍挂着笑——即便,负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了汗……
室内剑拔弩张,帐外却突然起了喧哗。项羽松了一口气般,趁机对外高喝:“外面何人喧闹!”
没有士卒回禀,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大声应道:“韩使颜路奉成君之命而来,闻项王设宴犒有功之臣,特来相贺!”
项羽和范增同时愣住,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韩使?颜路?
张良……张良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
☆、【第八章】乐相知
颜路掀起帐门进去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张良正站在帐中,而东席与南席上各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老者,气氛压抑。
上下打量了张良一遍,确认毫发无伤之后,颜路的心总算定了定。
“颜、颜先生?”少年出声,眼神惊诧,颜路略为困惑地看过去,才发现不仅是少年,连同那个老者也是面有惊异。
——这汉营和楚营,倒是有不少过去的熟人吗?
颜路虽然好奇,却觉得这不是深究的时机,稍加判断,料想少年应是项羽,老者应是范增,便恭谨施了一礼,敬道:“臣颜路,谨拜大王、大将军。”项羽和范增面面相觑,然而转念想到如今张良的立场,且颜路与张良的关系不一般,也就当作是颜路不愿相认了。
颜路无暇顾及他们两人眼底官司,径直走到张良身侧,忽然意识到,张良自他出现之后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和他说话,心中再度不安,忍不住低低道:“子房?”
张良终于缓缓地侧过了头,只不过,那种喜忧参半的复杂眼神却叫颜路一时怔住。
“无繇你……如何在此?”
——一语成谶都不能够表达他此时的无语了,简直是一念成真……成君怎么会让无繇来这里的?究竟发生什么了?
“路得到沛公把守函谷关的消息便觉不妥,向成君请了命便过来了。”颜路笑了笑。张良正想继续问,项羽已经开口了:“颜先生,你这……”颜路抬起头,温文尔雅地向着上首两人一笑,道:“臣韩使颜路,闻项王于鸿门犒赏有功之臣,特来一睹沛公风采。”顿了顿,颜路环顾一眼主帐,微挑眉,“怎么?沛公已离开?”
一时之间,其余三人俱是一默。
——无繇什么时候也学会骗人了啊……
张良一扯嘴角,心中却不由得因这份默契而生出隐秘的喜悦——颜路一到,开口闭口都以“有功之臣”称刘邦,这与张良授意樊哙的想法如出一辙。而且如今颜路以韩使身份而来,更提醒了范增,如果张良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传出去让诸路义军知道,于楚军名声不利。
“沛公有事,已经先行。”张良很配合地微笑回道。“哦?”颜路似乎有些诧异,“那司徒大人为何仍在楚营?”顿了顿,他掉头看向项羽和范增,“可是大王与大将军仍有事交代?”
项羽一言不发,范增的眉毛直接拧了起来。张良仍是若有若无地笑着,颜路一派从容地看着前面两人,等着他们回答。
良久,范增终究只能长叹一声:“罢……诸军听令,送韩司徒与韩使离营。”
颜路和张良同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张良终于先开口了:“无繇,你刚才……真是把良吓到了。”“啊?”颜路转头,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张良抬手揉揉眉心,苦笑道:“今夜此境凶险,你竟突然闯了进来……”“既知子房涉险,路安能袖手旁观?岂不闻《孟子》‘舍生取义’一说?”颜路淡笑道。
提及《孟子》,张良动作一滞,颜路敏锐地觉察到他心绪有变,疑惑道:“子房?”按下心头不安,张良微微一笑,岔开话题:“无繇怎知良在鸿门?”“此事说来倒巧。”颜路想到了伏念,笑道,“路本是不知,但刚至汉营边便遇到一人,似是曾经故人。他告知路此事,本随路而来,不料半途又遇沛公。沛公道是子房嘱托了他好生静养,便不由分说将人带回汉营了。”
张良的脚步骤然停下,颜路诧异回头,却看到张良脸色苍白,心下一惊,以为他宿疾发作,忍不住蹙眉便去拉他腕脉,然而未等触及,手腕反被张良攥住。
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张良掌心冰凉,颜路低呼:“子房!”张良定定地看了颜路半晌,维持着动作不变。颜路一开始还有些惊疑,但注意到张良瞳光不散,只不过似乎正为什么事而挣扎为难,便也渐渐定下心,等着张良开口。
片刻沉寂后,张良略带涩哑的嗓音传入颜路耳中:“无繇,你可想知道过去之事?”
伏念被刘邦带回汉营之后,在帐内一直等到了子时过,总算听到了张良询问看门士兵的声音:“……伏先生在帐中吗……”伏念心下一松,直接走上去掀开了帐门。看到张良和颜路都好端端地站在门口,伏念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
然而,张良一开口,伏念便怔住了。
“二师兄有话想对掌门师兄说,良先离开了。夜已深,两位师兄也请早点休息。”
张良如过去一般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颜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略低着头,也没看任何人。
伏念已经有七八分了然,一时心绪莫名,忍不住上前一步,低低道:“无繇……”颜路缓缓抬头,神色平静,接着,微微一笑,道:“师兄,路先前,失礼了。”如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淡然,沉黑的眸子里却渗着凉意,让伏念伸出去拍他肩膀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伏念料到颜路之前失忆,也猜到张良之前为何不肯对颜路提及往事、猜到为何不让他去阳翟找颜路,同样亦明了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