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姐是骂人被打伤的,雇主出了二百斤高粱、二百斤大豆,条件是必须当着面指着鼻子骂。英姐为了这四百斤粮食,咬咬牙去了。那家姓宋,住在镇上,也是个大户人家。英姐敲开门,径直走到堂屋。宋家老爷正坐在堂屋里喝茶。英姐指着鼻子便骂,第一句就是千锤百炼的“我操你八辈祖宗”。宋老爷一时蒙住了,待明白过来,一声令下,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扑上来,围着英姐就打。临来前,雇主跟她说,必须骂够半个小时,否则不付粮食。英姐忍着痛,一边捂着脑袋,一边骂,直到被打得昏了过去,醒来后继续骂,直到骂够半个小时为止,人却已经像血葫芦一样。
慕雨潇闻讯赶来,英姐躺在炕上,浑身是伤,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慕雨潇说:“再等个把月,咱的粮食就下来了,犯得上吗?”
英姐勉强把眼睛睁开,说:“俺家断粮已经两个月了,要不是那孩子家拿来的大洋,怕是早就饿死了,个把月是不长,可没有吃的,别说个把月,三天都不行啊!”
慕雨潇说:“先跟别人家串换串换嘛。”
英姐说:“这时节,谁家还有多余的粮食啊?我但凡还有别的办法,能上门去找着挨这暴打吗?”
英姐一家来到东北已经八个年头了。从老家出来时,她跟老爹老娘说:“爹,娘,五年后,女儿接二老去东北享福去。”可如今五年过去了,八年也快过去了,英姐却连回老家的盘缠都没攒下。
来三柳屯之前,英姐一家种了几亩河滩地,赶上哪年水不大,也能收上千八百斤粮食。英姐的丈夫李井贵有一身好水性,靠一早一晚背人过河挣点油盐钱。三年前,城里有一家渔馆高价收买冬天的活鱼,李井贵便干起了钻冰窟窿摸鱼的营生。一个冬天加半个春天,李井贵挣了二百多块奉票,正在全家人兴高采烈地商量着用这钱买地还是盖房时,李井贵突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二百块钱买药看病都花光了,人也没能站起来。
陈六保是英姐偶然认识的。那年,英姐受雇于人,骂一个家有几块好地的小财主。小财主人长得瘦小,不敢对英姐下手,便唤家里的长工动手。这长工就是陈六保,他出来看了一眼英姐,却转身回了房。小财主气得骂道:“养你还不如养条狗,你给我滚,马上滚!”陈六保听了,夹着行李就走。英姐骂够了时辰,在回家的路上碰见陈六保,他正坐在一棵树下,看着不远处的辽河发呆。
英姐问:“你坐在这里干吗?”
陈六保说:“俺想回家。”
英姐又问:“你家在哪儿?”
陈六保回答:“咱是老乡。”
英姐奇怪了:“你怎么知道俺是你老乡?”
陈六保头也不抬,说:“你进院一说话,俺就听出来了。”
英姐说:“所以,那老狗让你打我,你宁可被赶走,也不动手?”
陈六保不说话了,把头又转向身边的辽河。
英姐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陈六保摇摇头。
英姐说:“你去俺家吧,帮俺种地,俺供你饭吃。”
陈六保回身拿起行李,就随英姐来了。
陈六保人老实,整天不说一句话,干活却是把好手,一个人把英姐家几亩河滩地都包了下来。春天翻地,没有牲口,陈六保就让英姐扶犁,自己当牛,拉犁拉得两个肩膀鲜血淋淋。英姐不忍心,在后边喊:“他叔,歇歇吧。”陈六保也不吭声,低着头吭哧吭哧地走,血一滴滴落在泥土中。家里吃饭,陈六保总是看着锅盛饭,饭做多就多吃些,饭做少就少吃或不吃。有一天,英姐看见他在河边吃刚长出来的嫩草,眼泪不知不觉就涌满了双眼。
生死柳条边 第十一章(2)
陈六保一个人住在河边的窝棚里。一天夜里,英姐钻进陈六保的窝棚,把陈六保吓得光着屁股就蹿了出来。
英姐在窝棚里说:“他叔,你嫌弃俺?”
陈六保在窝棚外说:“这不好,对不起俺哥。”
英姐说:“俺跟他说好了,你帮了俺家大忙,养活了俺一家人,俺给不起你工钱,就把俺的身子给你吧。”
陈六保说:“俺不要工钱,能有饭吃就知足了。”
英姐在窝棚里脱下了衣服,陈六保却低着头进了窝棚,拽出自己的裤子穿上。
英姐在窝棚里哭了一夜,陈六保在窝棚外坐了一夜。
天亮时,英姐穿好衣服,从窝棚里出来,对陈六保说:“他叔,过一会儿你来家,吃顿饭你就走吧。”英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身欲走,陈六保却突然蹦了起来,从后边抱住了她。
从此,陈六保就成了英姐家的一个特殊成员。他是英姐的丈夫,却还如以前一样称英姐为嫂子。英姐说:“咱俩都这样了,就别叫嫂子了。”陈六保也不吭声,再叫,还是嫂子。搬进三柳屯后,陈六保说什么也不进正房住,自己压了个小下屋,连吃饭也不进正房。
李井贵躺在炕上已经三年,病情不但没有见好,反而越来越重,到后来,连神志都不十分清醒了,只会说一句话:“你妈拉个稀。”饿了,想吃东西了,就喊:“你妈拉个稀!”身上哪个地方不舒服了,指着那地方就喊:“你妈拉个稀。”大女儿说:“爹,我上集了,给你买冰糖葫芦吃。”他一边点头一边说:“你妈拉个稀。”二女儿说:“爹,晚上来唱蹦蹦的,我领你去看啊?”他直瞪瞪地看着二女儿,也说:“你妈拉个稀。”英姐找明白人打听了,说李井贵这叫残存记忆,他虽然丧失了语言功能,但对过去印象比较深的话还留有记忆,所以,只会说这一句话。英姐听了,不由得一脸苦笑,大概是自己骂人骂的,李井贵别的话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句骂人话。
李井贵这个状态,对陈六保的存在自然没有什么感觉了。英姐的三个女儿,一个叫大妮,一个叫二妮,小的叫小妮。小时候,对陈六保也挺好,叔啊叔的叫得挺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知道了母亲与这个人的关系后,却开始仇视陈六保,觉得是陈六保害得她们在村里不敢抬头见人。德子住进来了,本来英姐是让德子与三个姐姐住在一起,可三个女儿却把德子赶进陈六保屋里,她们倒不是不喜欢德子,只是想在陈六保身边安上一双眼睛,让这个坏蛋别再想讨便宜的事。
英姐这次受伤,陈六保把做饭的活计也担了起来。每天下地回来,不管多晚,不管多累,扔下锄头便拉起风匣。三个女儿吃着他做的饭,却不跟他说一句话,吃饱了,把咬了一口的大饼子往锅里一扔,说:“这是人做的饭吗?这么难吃!”陈六保也不生气,默默地收拾好碗筷,又给三个姑娘把洗脚水烧上。临走前,给李井贵掖掖被子,说:“哥,俺走了。”李井贵看着房顶,还是那句:“你妈拉个稀!”
英姐受伤,陈六保几次想进屋看看,三个姑娘一字排开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进。陈六保从山里采来一把草药,说是老虎啃过的,能治红伤。大妮一把扯过,扔在地上,说,老虎啃过的,你看见啦?没准是毒蛇啃过的呢!二妮在那草上狠狠地跺了一脚,说,这东西也敢往家拿,想害死俺娘啊!小妮推开二姐,从地上抓起已被踩得烂乎乎的山草,全摔在陈六保的脸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生死柳条边 第十一章(3)
陈六保划拉起地上的乱草,低着头走出去。大妮二妮这么对他,他不生气,他觉得对不起她们的爹,她们应该骂他。他心里难受的是小妮也这样对他,小妮是他的亲生闺女,这秘密只有他知道,英姐知道。也许李井贵也知道,可他一个半痴子,知道还不是与不知道一样。
英姐在屋里听见了动静,把三个姑娘喊进来,问:“你们为什么这样对他?”
大妮和二妮齐声说:“俺恨他!”
小妮跟上一句:“俺也恨他!”
英姐看了小妮一眼,说:“没良心的东西!没有他,你们早就饿死了!”
陈六保到英姐家的第二年,夏天水大,还没成熟的庄稼都被泡在了水里。陈六保一个人去了城里,去米铺里扛大包,去火车站卸煤,隔几天拿回一小袋米,自己却去饭店捡剩饭,到垃圾堆捡烂菜帮子吃。靠着陈六保拼命赚钱,英姐一家幸运地度过了灾年,陈六保却好几次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下来,差点成了残疾。
听完英姐的讲述,大妮说:“那俺也恨他!”二妮和小妮也说:“对,恨他!”
英姐急了:“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啊!”
大妮说:“他欺负娘,让俺们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爹的病,也让他气得越来越重。”
英姐抬手给了大妮一下:“胡吣!你知道他为了治好你爹的病,费了多少心思吗?只要听说有人能治这病,不管多远,他都跑去请,有人告诉他一个偏方,说是毒蛇的胆能治你爹的病,他一个人进山去抓蛇,差点把命都丢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说这话不怕雷劈?”
大妮头一扭:“不管你说什么,俺就是恨他!”
娘几个在屋里说的话,陈六保都听到了。他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回屋睡觉。第二天,他仍如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饭,吃完饭下地,下地回来再做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英姐的伤很快就好了,在院子里,她见到了陈六保。
陈六保说:“好了?”
英姐说:“好了,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陈六保笑笑,没说什么,当天晚上,却拿着行李离开了英姐家。当德子早晨起来告诉英姐时,英姐一句话没说,只泪光在眼中闪了一闪。
英姐泡了一盆高粱,一盆黄豆,推着小磨磨了一夜。第二天,烙了一天煎饼,当太阳落山时,英姐把煎饼都装进一个包袱里,对大妮说:“照应好你爹和妹子。”大妮问:“娘,你要去哪?”英姐说:“娘去找他,要是找不到他,娘也不回来了。”二妮拉住李井贵的手,说:“爹,娘要走,你拦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