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维持着僵硬的姿态,慢慢站起身来,居然连告退的礼节都忘记了,就这么向外走。李隆基倒也有些于心不忍,并未计较他的失礼行为。
“金吾卫大将军八重雪求见。”
“叫他稍过片刻再进来!朕要静一静。”
这个名字似乎对李琅琊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微微一颤,头却更低下去,缓慢而怆然地移动着步伐,向外厅走去。边令诚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李琅琊的步伐迟缓而滞重,直到轻捷的脚步声来到他面前,他才抬起了头。偏厅里只有几个内侍和宫女,看上去空旷而寂廖。
八重雪的面容还是冰冷而绝美,那双美眸深深地看着李琅琊,他此刻的脸色简直难看之极,几乎像失了魂一般。八重雪嘴角微微一动,方要开口,就看见李琅琊居然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
“雪大人!求求你,去劝劝圣上罢……”
饶是八重雪这般冰冷的人,也不禁大惊失色。“世子快快请起!您这是干什么?!”八重雪又惊又急,这样的礼饶是自己再高傲,也是经受不起的。
“雪大人,圣上素来信任你,你就去说说——欠你的情,琅琊没齿难忘……”瘦削苍白的手指抓住了八重雪大红官袍的下摆,李琅琊的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八重雪无法,只得蹲下身,手腕一带,武将的巧劲让李琅琊不得不站了起来。八重雪以为他在哭,可他没有,只是,他现在的神情远比流泪更教人揪心,那平日平静无波的凤眸几乎睁圆了,满眼的僵直和惶恐。八重雪的手腕被李琅琊扭得生疼,他震惊于这个如此文弱的青年居然能有如此的力气。“雪大人!求求你!方才,圣上说——”
“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世子。”八重雪道,语气平板,“你是皇侄,尚且求情不得,我如何能够办到?”
李琅琊双手松开了。八重雪看着他颓然跌进花厅精致的椅子里。“雪大人……”他慢慢转头看着他,那眼神僵硬得教八重雪生生打了一个冷战,“您虽然是武将,可您好歹也是宦海沉浮数载,这么简单的道理您莫非参不透?——都到了这种时候,我不想和您道些虚伪之辞,您根本就应该明白,就是因了我是‘皇侄’,圣上才更加不信任我!”
这话的末尾已经带上了哭音。八重雪百感交集,一时无言以对。其实他心中的确是明白的,只是他非汉人,又是武官,宫中事务不好过多评论。其实他何尝不明白,如此情况,且不论高封二人有何过错,都不应如此仓促决断。况且,八重雪不可能相信边令诚,他相信李琅琊说的是实情。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此危难情况,每人自顾尚且不暇,谁又敢轻易逆龙鳞?
李琅琊突然笑了。八重雪不解地看向他。李琅琊抬起头,眼睛直直地对上他的。
“雪大人,琅琊就逾越一回,我们不说忠义孝廉之类的大托辞,如果是——为了端华呢!为了皇甫端华?!”
八重雪身子一僵。大厅中十分寂廖,宫女应侍们权充木雕泥塑一般地立着,香炉里轻烟袅袅,殿外仍旧是漫天飞雪。
“世子,您太固执了。”半晌,八重雪幽幽叹道,“在下的确没能想到,您竟然能如此——”他摇了摇头,绝艳的面孔上居然闪现出一点笑意来,不过那笑意是分外沉重而无奈的,但也是敬佩的。
“雪大人,圣上让您进去说话呢。”
八重雪点点头,又回过身凝视了李琅琊片刻。那个苍白单薄的年轻人还是坐在那里,双手交迭放在膝头,侧脸清隽而带着病态的瘦削,不知是因为潼关的日子艰苦还是因为伤神过度。一缕额发从纱质的官帽中散了下来,飘在那苍白而挺秀的鼻梁,但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有眼神还是在闪烁着微妙的光。八重雪明白,自己是不能推辞这个年轻人的请求的,自己的良心和责任同样不允许。
“世子且放宽心,我尽量去说便是。”美丽的武官所能保持冷硬的,也只有语气。
第 30 章
(三十)
在颜钧近三十载的人生中,从未曾碰到如此之大的战役。至他从军起始,至今已是十载有余。颜钧至今还记得甚是清楚,自己第一回随军平胡时,心绪激动,也未曾有过惶惑不安。纵使那寒风起战场,冰雪封古道,胡人叛军的呐喊声震天动地,年少时的自己也从未害怕。当第一个胡人将领倒在自己剑下时,那种胜利过后的喜悦和雄心,是以后再也难以体会到的。
难道自己真是老了么?颜钧在卧塌上翻了个身,睁开双眼向窗外一瞥。黑如墨染的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皓月悬于正中,几乎算得上是满月了。
双手在被衾下面仍旧冻得冰凉,横竖也无法入眠,颜钧索性着了外袍,随手拿过佩剑,步上城楼。
月色格外皎洁。颜钧从不知道,原来这高大冷硬的潼关粗糙的石制地面上也能流动着如此温柔的月华。水一般的质感在战靴四周流动,颜钧拾级而上,却发现城楼西侧已然有人了。
皇甫端华独坐在那粗糙的地面上,背靠城楼的石头堞雉。他着一袭颜钧从未见过的黑衣,在月色下显得沉郁不堪。颜钧想了想,走上前去,却立刻嗅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
“受了伤还喝酒,你是不是疯了?”
端华闻言抬起脸,也不答话,只是从身边又拿起一只酒盏,倒了一盏酒递过去。
“还有两只杯子?”颜钧也不推辞,顺手接了,打趣道,“看来你是等着人陪你来喝酒的?——还是专门等我的?”
端华微微一笑,举起杯子啜了一口酒。“少自作多情了罢!”他也不和颜钧见外,如是反驳回去。颜钧看着他那个笑容,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想起来了,李琅琊那日离去时,脸上惯常的清冷而微妙的笑容,和此时的笑靥居然是如此相似。颜钧很诧异地觉察,这两个看上去天差地别性子的人,居然在某些方面如出一辙。他靠着堞雉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四周酒香氤氲,月色浮动。
“……你和世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身侧人举着酒盏的手明显一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蔓延开来,许久之后那红发的年轻人才幽幽开口。
“国家危难,战事吃紧,前线状况又如此复杂,……颜兄,矛盾在所难免。”
“我不是说这个。”颜钧道,“你明白我说什么。你和世子,问题怕是不仅仅关于战事罢?”
“朋友反目,你想必也见过罢?”端华拖长了声音,懒洋洋道,“况且,我还没到和他反目的程度呢?有何值得大惊小怪?”
颜钧沉默了片刻。寒风呜呜地吹过去,城墙上插着的浸过油脂的火把不断跃动。“我——你知道,我对世子没什么交情。但是舍妹与世子定了亲。我多少想知道些情况。”
端华侧过头,看了看他。“世子么?很不错的一个人。”他简单道。
“如此就怪了。”颜钧把酒杯放到地上,双手抱膝,目光灼灼。“皇甫老弟,你可别怪我不信你,你数日前还道他是无耻小人,把他和边令诚归为一类——如今又说他好,你说我该信你哪一次?”
端华一时语噎。过了片刻,他抬起头去望那月,面孔上挂着难以言喻的表情。
“颜兄——”他拖长了声音,一个犹豫不决的语气浮动在夜色和寒风里,“你还是相信我方才说的那一句罢。——琅琊,他是个不错的人。”
“你为何突然转了性了?”颜钧言语中带着调侃,还有一点点欣喜。
“这几天我仔细想了,也许我是太急躁了……原不该那样误会他……”端华低了头去看手中酒盏,那酒盏已经空了,当月而持却照月无影。粗瓷的盏子,丝毫没有原先长安城那些旖旎时日里用的杯盘碗碟的精细,而是没有任何光泽和美感可言的。可那红发的青年却盯着它看了很久,仿佛在鉴赏一件珍贵的古器。“也许,我该向他道歉,再把事情弄清楚——”年轻的武将抬起眼睛,颜钧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流动着后悔和疑惑,还有痛苦的斗争。
“你早该如此,说开了,就什么都好。”
“可是……”端华小声叹了口气,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琅琊,战局危险,我不想再与你纠缠,倒头来怕连累了你。可我自私了,又偏偏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又怕这纠缠越结越深。我到底该如何?
“今晚月色看起来不错。”颜钧笑了笑,“如此来倒是想起了舍妹。”
“啊,我倒是忘了,颜小姐名中也带‘月’字,难怪颜兄想起了。”端华似乎十分不愿意提起那年轻姑娘的名字,笑得十分勉强,但颜钧并没有注意到,“令妹我也有幸见过几回,的确是冰雪聪明美貌清丽的好姑娘,”他顿了顿,仿佛很艰难才说出了下句话,“和琅琊确是般配。”
颜钧无意中用手指慢慢绕着一缕散乱在胸前的头发。“你也这么认为?月筝从小就是个好姑娘,和我最亲。哎……说来,从军之后,就很少再见她了。”
端华暗中打量着颜钧。其实他很早就觉得,颜钧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武将。这年近三十的男人,看起来是清秀文弱的,甚至可以说,他的气质和李琅琊颇有几分相似。端华这么想着,心绪甫又转到李琅琊身上。他临走时平静无波但藏着极深无奈和疲惫的面容突然跃入脑海,端华心中顿时乱了,没注意到自己直直地盯着颜钧看了半日,已是失礼了。
猛然间他肩头挨了一下。“嘿!你在看什么呢!”颜钧带笑道,“想起什么了?”
“我……”
还不等他回答,颜钧就自顾自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边说边举起杯子喝了口酒,“你在想,我看来不像个练武之人。”
端华微微一窒,颜钧的面孔在月光下看上去格外的年轻清秀。“你怎么知道?”
“因为几乎每个人见到我都这么说。”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