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筝。”
颜月筝几乎不敢应声,面颊上热得发烫。她垂了眼,手指不安地纽着衣角。然后李琅琊干燥、冰冷温柔的手抚上她的脸。颜月筝勉强抬起头,看到李琅琊对她笑着。可那笑容却让她微微一楞。狭长幽深的凤眼微微弯起,温柔的笑容挂在两边嘴角,可那笑容里的怜悯太明显了,这让颜月筝莫名地感到一丝凉意。
“夫君……”她试着唤他。
李琅琊也不应,颜月筝感到他在她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那嘴唇冰凉、带着微微的酒气和酒气也掩盖不了的冰雪之气。
“唔……”
“月筝……别说话……听我的话就可以……”
小鸳就坐在窗下,听着新房里传出的细微响动。她哪里愿意做这种听窗根的事情,可上头吩咐,她也不能不做。她很有冲动,想把双耳掩住,可手却像抬不起来似的。直到房内的响动平息下来,她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女子抬起手摸摸脸颊,泪已经流了满脸,把铅粉都化开了。她觉得奇怪,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她不仅仅是为自己难过……也在为李琅琊和皇甫端华难过。她记得多么清楚,那时候长安繁盛,皇甫端华就是这里最常来的访客。那时候她看着两人互相斗嘴又笑意盈盈地和好,不知有多少回……那时候的世子,还有那么一点点大家公认的所谓“呆”,而现在,他不得不变得敏锐而无奈。他变了,那皇甫端华呢?是不是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轻狂地笑,死皮赖脸地拉着李琅琊的袖子喊着九郎道着歉……小鸳抹抹脸,门却突然开了,唬得她一惊回头,就看见李琅琊站在那里。小鸳顿时慌了手脚:“我……”
李琅琊走出来,把门掩好。他摆摆手。“无妨。我清楚你也是没办法。”
小鸳讪讪地垂下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
“您……”她心里其实是真的有一点点诧异的。那么多年的情深意笃,她怎么可能相信李琅琊会就此放了?
“我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李琅琊竟然猜到了小鸳的意思,但话说半句便无奈而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脸去。
“……啊……”小鸳也尴尬起来,她很想仔细打量一下李琅琊,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微妙的变化,但她隐隐害怕,不敢这么做,正在这时候,前院家丁的身影自廊那头急急走来。一见李琅琊居然立在外面和小鸳说话,那家丁顿时如见救星一般扑上来。
“世子!世子啊……御史台赵仪然赵大人求见哪!”
“啊?”李琅琊也吃了一惊,“现在?”
“就是现在哪!小人方才开门的时候,赵大人急得团团转哪!非要小人来喊您……可您今日大婚,这算什么事儿啊……”家丁不断地抹着汗。
李琅琊眉心一拧。“请赵大人进来稍侯,我马上到。”
待李琅琊更了衣走到前厅,就看见赵仪然在前厅里踱来踱去,不时擦着冷汗。厅内燃着一根长长的烛,跃动的火光看起来阴气沉沉。赵仪然一见李琅琊,就如蒙大赦一般地几步走上前。
“李大人!”
“怎么了,赵大人?”
“方才皇宫内侍托人传来消息给在下,说是杨国忠今晚跟皇上直谏哥舒翰久不出兵、蓄意谋反等数条罪状,现在皇上怕是正怒着哪!”
“什么?”李琅琊一惊之下全身出了一层冷汗,“现在呢?”
“怕是还没说完哪!”
李琅琊抬头向窗外看了看,东方已经有一线微明。他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一侧明亮,另一侧没在阴影里。看起来阴沉而严肃。
“走罢,赵大人,我们进宫。你知……皇上如今已是……难辨是非,定夺就在一念间,你我若耽搁,这长安城……”他闭了眼,语气低沉,“就完了。”
第 43 章
(四十三)
长安城的街道上静悄悄的,李琅琊身边只带了六名随从,就这么出发去宫中。赵仪然已经先行离开回府去整装。天边仍然只有一线微明,整个长安城依旧沉浸在梦乡之中。有微微的风吹过街道旁边的树木,带起那么一阵轻轻的沙沙的响动。李琅琊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空:无月,阴沉。
向前行了有数步,马前提灯侍从手中的灯照亮了一小块地方,借着这微弱的光,李琅琊看见了从街那头行来的金吾卫。他定睛看了看,是赫连燕燕和几名属下。赫连燕燕性子温和,李琅琊和他也素来交好。“赫连!”
“啊……是李大人!”赫连燕燕年轻的面孔在灯火下带着浅浅的笑意,随即又换上了惊诧,“这么早就上朝?”
“有急事。”李琅琊举手表示歉意,“在下先走了。”
“请。”
赫连燕燕自然地带人退到一边。这时候他借着灯火瞥见了李琅琊的脸。正是这张脸让他心里一跳:灯火的映照下李琅琊的脸色发白,带着不安和疲倦。赫连那敏锐的眼神甚至看见了他眼眶下面浅浅的青色。赫连燕燕不知怎的,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很想护送一程,可八重雪素来纪律严明,不能擅离职守。
“在下……”
“赫连将军尽管值夜就好。”李琅琊温言道,“我这就走了。”
赫连看着李琅琊抖动缰绳继续促马儿开步向前,心里仍然隐隐不安。他一直目送着李琅琊消失在长街的那一头,才重新迈开步子巡街,但他心里一直绷了根弦。
李琅琊已经离延平门很近,街道仍然黑暗,这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风。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住眼睛。
“灭烛!”
马前侍从手中烛火应声而灭。
李琅琊一个激灵,刚想出声呵斥是何人所为,就听见前方一片杂乱的金属摩擦之声——那是抽刀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惨叫,马前的侍从已经扑倒在地。李琅琊的身体已经比思绪更加快地反应过来,他立刻打马想要退却,但是哪里来得及,十来名刺客已经从路旁冲出,刀剑嗡鸣,顷刻间和侍从们争斗起来。不知是谁一手拉住了马缰,李琅琊一扭身想要跳下马来,正在这时一名刺客冲上前,一刀砍来,李琅琊只觉得手腕一凉,整条手臂顿时动弹不得。在疼痛袭来之前,刺客已经冲着他连砍三刀。
——难道我李琅琊命绝于此?!
“什么人!!!——什么人?!”
街头突然传来的大喝让情势急转直下,刺客们立即收刀。“撤!”
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李琅琊再也支撑不住,手上一松,就从马背落到地上。他感觉全身都在撕心裂肺地痛,额头有粘稠而腥气的液体流下来,让他睁不开眼。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伸出手。动了动双唇,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叫出一个名字。
“端……华……”
“李大人!李大人!!!”赫连燕燕飞奔过来,一把将李琅琊上半身托起。“你们,快追!”几名金吾卫应声而去,赫连燕燕急促地喘着气,伸手一抹,满手都是鲜血。天边已经微明,借着微弱的光线,李琅琊的眼睛半睁着,却没有了焦距,赫连燕燕顿时急红了眼睛。“快!快抬起来!——还有你,去!去找头目!”他大声命令着,却感到冷汗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御史左丞在长安城内遇刺!金吾卫这下难辞其咎!
话音未落,八重雪、橘和韦七几个已经从街那头跑了过来。这么大动静,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八重雪第一个冲到跟前,一把抢过身侧人手里的灯向下一照,看见了赫连燕燕怀里的那个人时,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他们素来冷面冷心的头目连声音都变了调。
“——李琅琊?!”
“……啊……”李琅琊的眉头拧成一团,眼睛紧紧闭着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八重雪伸手一探,腰间一处伤极深,肩头两处,额头另有一处。八重雪脸色一变。“蠢货!还不快送他走!等着他死么?!你,”他伸手一指橘,“还不抱他走!”
此语一出,一干人顿时反应过来,橘两步上前,抱起李琅琊,带着其他人,急急走了。八重雪伸手抹了抹额头,一手的冷汗。方才他的手才探过李琅琊身上伤口,此刻再一抹脸,顿时将那张脸弄得有如玉面修罗一般。赫连燕燕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八重雪喘了口气,目光投向地上。有几把沾了鲜血的刀剑扔在地上。李琅琊的六名侍从无一幸免。
“你发现的?”
“是属下……”赫连燕燕低头,“属下无能,刺客跑了。”
八重雪摇摇头,蹲下身翻过一具尸首。
“一刀毙命……刺客武功很厉害。”他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望着赫连燕燕,“你可看清他们长相?”
“不曾,刺客皆着黑衣,黑巾蒙面。”
八重雪的面色更加难看一分。他又朝尸首脖子上的伤口看了几眼,面色渐渐恢复成平素的冰冷如霜。“叫人来收殓尸首和物证。”他语气沉重地命令。赫连燕燕答应着,却听见八重雪道:“李琅琊若活着,凡事都好办,他若死了,你我——还有全部金吾卫,都得倒霉。”
赫连燕燕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如小蛇般游窜上来。“头目……”
“快去罢。”八重雪无力地摆摆手。
目送着赫连燕燕远去,八重雪把目光投向天边。天边泛起了一条宽宽的鱼肚白。金吾卫上将军俊丽的面庞上浮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皇甫端华,幸亏你不在……”
此案一出,举朝震惊。御史左丞遇刺,说是朝廷的奇耻大辱也不为过。皇上震怒,立即下旨让金吾卫严查此事。八重雪心里暗暗叫苦,刺客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叫他从何查起?虽然李琅琊有幸未死,可也依旧徘徊在鬼门关上。领了旨,八重雪步出宫门,转念想了想,决定去李琅琊府上看看。
薛王府内一片大乱。薛王李业年事已高,听闻此事当即人事不省,不免又让府中上下惊慌失措。宫中的太医几乎全部聚集到了这里。八重雪根本没见有人通报,于是自己进得门去。一推开门,就见一群太医围在榻边,把榻上之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八重雪目光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