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就见一群太医围在榻边,把榻上之人挡了个严严实实。八重雪目光一转,就看见颜月筝坐在一旁。女子的手里纽绞着帕子,早就被泪水浸了个透。大约是怕影响太医们诊断,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只是默默流泪,一双美目已经红肿不堪,原来清丽的面容也分外憔悴。
八重雪走上前。“李夫人。”
第 44 章
(四十四)
冷。
全身上下,包括心里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冷。那种寒彻灵魂的冷,让人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冷和漫无涯际的绝望,在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的一刻终于慢慢退去。李琅琊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所能看见的,只是眼前一团模糊的影子。那么娇艳动人的红,就好像是……他想要伸出手去,却最终只能发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端华……”
那声叹息极其微弱,可八重雪是何等的耳力。他眉头皱了皱。“你醒了?”
“什么?!将军大人,他醒了?!”正在擦着眼睛的颜月筝猛地扑过来,一看见李琅琊半睁的双眼和颤抖的睫毛,她立刻发出了一声无比悲怆的呜咽,但她硬生生地把它咽回去了。她用手绢堵住嘴,猛地转过身去,眼泪一个劲地流淌下来。
“……雪大人?”李琅琊的眼里终于恢复一点清明。
“正是在下。太医们都在外面候着呢……我去找他们进来。”
“等等!”李琅琊急叫,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连气也喘不上。
“……李大人有事?”
“……月筝……”李琅琊道,“你……回避一下……”
颜月筝幽幽地看了丈夫一眼,向八重雪行了个礼,转身袅袅婷婷地去了。八重雪目送着颜月筝走去,嘴角抿出的一点点冷笑和怜悯随即被掩去。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李琅琊。
“李大人好思量。皇上确实着金吾卫严查。”八重雪似笑非笑,“李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觉得这行刺之人,金吾卫察得?”
李琅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些说不清楚的神色来。“……照我看来,不行。”
八重雪嘴角一撇。他顺手端过桌上一盏茶,白玉般的食指在那茶水中蘸了蘸,然后在李琅琊身边的榻上写了一个字。
李琅琊费力地乜斜着眼,撇了一眼。八重雪看见他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杨”字。
“如此……雪大人,要……如何处理?”
“李大人意下如何?”八重雪挑眉。
李琅琊淡然地笑了笑,咳嗽两声。他合上眼,轻轻摇摇头。
“在下明白了。”八重雪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却转回身来。
“——皇甫端华,他回来了。”
李琅琊本来正侧着脸,轻微而隐忍地咳嗽着,这句话让他的表情僵死在了脸上。杨国忠才进谗言,自己又落得如此,完全无法上朝奏事——皇甫端华,他在这节骨眼上回了长安!以他的性子,不知会怎样……
皇甫端华回京,本是回来汇报局势。新任的潼关监察使是宦官李大宜,这亦是个什么都不懂却更加喜欢指手画脚的货色。此次回京禀报,由哥舒翰授意,他便跟随回京。这可惹得李大宜老大的不高兴,可他也不好说什么。李琅琊之事,朝野上下心知肚明,皇帝授意,着意掩盖此事,违者治罪,如此一来,谁胆敢再提一句半句?因此,皇甫端华抵京两日,竟然是什么也不知。八重雪背负查案一事,眼见皇帝意思暧昧不明,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加之李琅琊授意他明哲保身,他也无法着手。八重雪不信皇帝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如此一想,更教他觉得这帝王之术厚黑之道实在是可怕之极。
是夜皎月高悬,八重雪照例值夜。那两把枫桥夜泊被他抱在怀里,冷得似冰,但他也没有把它们放下。皇城内依旧一片寂静,空旷的石铺广场尽头是高高的玉阶和大殿。它们在皎洁的月色下,反而投下了更加浓重的黑黝黝的阴影。八重雪看了它一会,正要转身走开,冷不防肩头被人一拍,惊得他立即抽刀转身,下意识地便一刀劈去。这一刀并未用多大力气,因而被来人捏住了刀锋。
皇甫端华背着月光站在他面前。那头长发在清冷的月色下变成一种说不清楚的色泽。八重雪愣住了。皇甫端华回京数日,却未曾来过金吾卫——这惹得橘等人不免大骂这小子的无情无义——但八重雪知道,如今局势复杂,他皇甫端华哪能随意来往,省得招人口舌。
端华的面孔在暗影里显出以前没有过的沉静和沧桑来。八重雪愣愣地看了一回。
“头目……”端华开口,声音很低,但这个称呼却让八重雪一阵苦笑。
“不合适啦,皇甫将军,不好如此称呼了。”
“橘还有国平他们呢?”
“外头值夜呢。”八重雪突然心里一跳,他想起了李琅琊,“——他们埋怨你小子回来这么久都不回去看看呢。”
端华扯起一边嘴角苦笑了一下。“是我对不起兄弟们。可我……身不由己。”
“小子,”八重雪打量着他,“你变了。”
端华抿了抿唇角,他浓长的睫毛上盛着冷冷的月光。“我变了……怎能不变呢……头目,在我看来,你们,还有,”他抬起头凝视着夜空,“这长安城,都变了……”
八重雪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怎能不变呢!想当年豺字装的少年郎们还不识愁滋味,花灯街头谈笑风生,那时谁能想到今日!想当年他皇甫端华身边之人如今已经是高居庙堂的御史左丞,这又是谁能料到的呢!
“头目……代我向兄弟们赔罪,就说,”年轻将军的声音极低,“我皇甫端华对他们不起……但只要等到战事一结,长安再盛……我一定向他们奉酒赔罪……到时候承蒙不弃,大家……”他的声音颤抖了,“还是像以前一般的好兄弟……”
“你小子说的什么话!”八重雪一拳挥过去,“什么请罪不请罪的!你好好带兵打仗罢!兄弟们……等你回来!”
皇甫端华什么也没说,但八重雪看见了他眼里闪烁的晶光。他转身欲走,八重雪看着那瘦高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句。
“你有没有去看看九世子?”
端华停下了脚步。“他怎么了?——我此次回京不方便拜访他人。”
“他……病了。你也不去看?”
“病了?”皇甫端华终于转回身,八重雪分明看清了他一瞬间的失控,“病了?——他不是……已经成亲了么,”他的语气轻轻颤抖,“病了,也自有妻子照顾。”
八重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我告诉你一声罢了。去不去,你自己定夺。”
手指在衣袖的遮掩下,握紧了又松开,疼痛顺着手掌蔓延全身——他如何不想去看他呢!如何不想!可他以什么立场去?前有战事,后有权争,外有国运,内有伦理,最最让他痛不欲生的还是那刻骨的相思相念和绵绵无期的愧疚……可是,他又怎么能再去见他,怎么能?皇甫端华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才拼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和一阵阵眩晕。心结太重,已经不能再经别人触碰了。他忍着痛向八重雪行个礼,转身去了。
皇甫端华出了皇城,想要回到行馆。街上冷冷清清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繁华热闹。端华独自一人走着,所有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划过去,抓不住又停不下来。就这么走了不知几时,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抬眼,看见了高高的青灰色院墙。
这是薛王府。
他……病了。你也不去看?
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纵身轻轻跃进了院墙。
薛王府守卫森严,高手也是进不得的。只是这规律哪里适用于皇甫端华——他武功高强自不必说,何况,他从小便在此玩闹,对薛王府的各种情形,只怕是比自己家还熟悉些。守卫们的灯火走远,借着这短暂的时间,皇甫端华已经闪身到门廊的暗影里。十来丈开外就是李琅琊的房间,若是以前,他闭着眼也能准确地进去——可李琅琊如今已经娶妻,自己要怎么进?
一阵深重的辛酸和悲哀攫住了他。曾几何时他和他穿梭在这府上花红柳绿间,笑语轻快,那时哪里能想到,他皇甫端华进这薛王府,也要如这般偷偷摸摸,瞻前顾后?
他轻轻地走过去,门竟然没有关严。借着澹澹的月光,他一眼就看见了李琅琊苍白的、安静的面孔。那种
惨白的颜色,对他不啻是一记重击。皇甫端华一把拉开门闪身进去,待他将门合上,目光重新转向榻上时,他愣住了。
李琅琊并非一个人卧在那里。床榻里侧,还有一个女人沉沉睡着。尽管那女人穿得整齐,尽管早知李琅琊已经成亲,这一下对于皇甫端华莫若晴天霹雳!端华难以置信般地瞪着那个女子,那是颜钧的妹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把目光转向李琅琊苍白的脸,可就在此时,那双安安静静垂着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李琅琊哪里料到皇甫端华会出现在这里,身子轻微地一颤,眨了眨眼,很快镇定下来。
“头目说……你生病了。”端华走近,声音僵硬,低沉而飘渺。
李琅琊没有回答,他侧着眼看了看身旁的妻子——正是这一下深深刺伤了端华——才回过头来。他声音很轻很轻:“所以你……这时……候……来这里?”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教端华心里疑云大盛。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还有惨白如纸的脸色,哪里是平常的病?
“你——”他想走上前。
“别过来……”李琅琊冷冷地喘着说,“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他的脚步僵住了。“……九郎……”他试着唤他。
李琅琊勉力举起一只手,摇了摇。姿态疏离冷漠。“皇甫将军……不好再这么叫了。”
“我……我不过念及旧日情分来看看……”
“走罢!……我要喊人了。”
不知是谁的晶莹泪光在眼中闪了一闪,皇甫端华只知道自己已经看不清东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