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崔乾佑知道,自己并不是只会躲在暗处放冷箭的宵小之辈。
他把剑锋竖起举到眼前。雪亮的光晕一闪而过,皇甫端华突然想起了李琅琊温和的面容。
“——得罪了!”
马上功夫,近身战斗,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其实只要区区几个回合,胜负就可以见分晓。没有人看清皇甫端华是如何出手的,亦没有人看清崔乾佑是如何迎上前去。
端华根本不曾多加思量,手中三尺青锋气势如虹,直直向前刺出,崔乾佑反应惊人立刻举刀去挡,铿的一声脆响,两匹战马已然错身而过,第一回合在众人尚未看清时就已经结束。端华提气,稳住身体,轻斥着让马匹转过身来,准备迎接第二下的攻击。他的动作居然十分自然,倒与他那满身尘土一脸血污的狼狈相格格不入。他想开了,既然断无逃出的可能,而那个让自己倾尽半生去爱慕的人也难以见到,自己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他出身金吾卫,的确是擅长近身格斗,而且他看准了,崔乾佑使的是刀,而他用的是剑,刀走白,剑走黑,自己倒也占了几分便宜。
崔乾佑拨转马头,举刀直劈。皇甫端华抬起右手,剑尖顺着崔乾佑佩刀的刀身一路划下去,耀眼的火花立刻迸射开来,在晚霞中分外刺眼。尖锐的金属嗡鸣让所有人下意识地想掩住耳朵,这一划把本来灌注在刀身上的劲道全部消去,于此同时端华已经悄悄把脚尖抽出了马镫,就在崔乾佑的剑尖被拨到旁边去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已经浑圆如意地在马鞍上转了个身,凌虹在划破了河岸上的夕阳,向一道闪电冲着崔乾佑背后袭去。周围的士兵一瞬间爆发出惊恐的叫声,全部拥上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崔乾佑在一瞬间就已经知道不好,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将竟敢冒险到如此程度,如若失手掉下马来,则必死无疑。
那雪亮的剑尖十分稳定。皇甫端华十分自信,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可他有自信。
可老天通常就是喜欢开玩笑的。
凌虹雪亮的剑尖离崔乾佑的后心只有一寸,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从右肩上传来,那阵疼痛如此剧烈和突然,皇甫端华心头一凉,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松。他明白,是那个右肩上的旧伤,那个反复多次最终留下病根的旧伤,虽说它有时会作痛,可好死不死偏偏在这时候出了岔子。
他的剑尖抵在了对方的后心上,再难往前移动半分。周围的人并没有看出端华的异样,只是想一哄而上救下自己的将军。也许只是在那一瞬,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端华心中浮现。
“——全都不许动!”
这一声大吼吓住了所有人,崔乾佑倒是镇定。
“我输了,皇甫将军,我崔乾佑也是讲信用的人,你提条件罢。”
端华对此置若罔闻,他冲着西边的人马道:“让开!”
所有人略一迟疑,本来崔乾佑的人马也不算太多,包围圈又小,如果一让开,无异于把皇甫端华放走。可下一刻凌虹的剑尖就狠狠在崔乾佑后心顶了顶。
“教他们让开!让远些!”
崔乾佑看了看那个已经状若疯狂却又仿佛镇定得出奇的年轻小将。他无声地挥手,命令军队让开一条路。
“我说了让远些!”
崔乾佑再次挥手示意。两侧人马又分别向两边后退数步,皇甫端华也不迟疑,转瞬撤掉长剑,一拍马就冲出包围。所有人立刻看向崔乾佑。
“还愣着做什么,追啊!反正他也跑不了!”
皇甫端华弯下身子,感觉风贴着脸颊两边呼呼地擦过去,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脸颊两侧原本未曾干透的血迹在劲风的吹拂下迅速凝结,扯得眼角生疼。他策马奔驰了一小段,终于在滚滚的黄河边停了下来。此处并非渡口,而是高起的河岸,掉下去就是必死无疑。端华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沾满血迹的铠甲,肩头还在剧烈地疼痛着,身上其他几处不轻不重的伤口也还没有止住血。他嘲讽地笑了,崔乾佑的追兵就在十几丈开外,自己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还能怎么样?
——只是有个人,注定要负他了。
端华翻身,跳下马来。
崔乾佑在几丈开外停住了。他并不想杀这个小将,他很清楚,因为几次在此人手下大失颜面,所以自己对他有执念。
他要抓活的。
夕阳只剩了一线,这一线夕阳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红色来。它照在首阳山高高的山头和河岸两侧的丘陵,连黄河水也被浸染出满河的血色。皇甫端华背着风站在河岸边,他取下了头盔,满头的长发霎时被风吹成了无数缕长线。
崔乾佑也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倒是很感兴趣这年轻人想要干什么。
皇甫端华站直了,面前的叛军对他来说仿佛已经不存在,他转过头,轻柔地去看那夕阳。他抬起手,手腕处的金绦带在晚风的吹拂下贴在他的颈边——仿佛那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想去衣领里头摸索些什么,可是只一下他的手就放了下来,崔乾佑看见他嘴角边浮起一个遗憾一般的笑容。
“都忘记还给他了啊……”他喃喃自语,“琅琊,对不起了。”
他右手松开,扔下了凌虹。
崔乾佑承认自己不该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承认自己一瞬间居然有些惊慌失措。
“你们!快抓住他!”
可那个英俊的小将连看都懒得再朝他们看一眼,转身就向着滚滚黄河中跳了下去。
话说这头哥舒翰一路渡过了黄河,集结了原先驻守黄河以北的残部,带着残兵败将逃入潼关,潼关本是天险,身后又有另一路叛军在不断追击,整个残部毫无章法,潼关外本来有三条壕沟,是为在必要时引水好做护城河的,如今大批军队仓皇逃窜,一不留神就纷纷坠入壕沟,其景象之惨烈连将领们都不忍心去看,颜钧策马踏过那些深沟的时候,是闭着眼的——壕沟已经被坠入的人马填满,他们是踏着那些人马才进得潼关的。八千人,二十万大军,进得潼关的仅仅八千人。
长安城上空阴霾重重,朝堂上表面平静,其实内里已经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嗅出了不安的气味,正是在初九早晨,身在薛王府闭门不出的李琅琊接到了潼关的信件。
那是皇甫端华写来的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信上与他告别,又说哥舒翰等人认为叛军士气低落,人数稀少,颇有轻敌之意。
这信,正是那天早晨出征前端华写的。他擅自动用了八百里加急,把这封看似并不重要的信连夜送回了长安城。接到信的时候,李琅琊正难得地和安碧城在一起。自从战事紧张后,他和安碧城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门房将信送上,李琅琊接过,顺手拆开。
安碧城坐在榻上,冷眼看着他。他很清楚地看到,在看清那上面的字迹时,李琅琊的手指颤抖了起来,可李琅琊直到读完信也不曾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可是安碧城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李琅琊费力地起身。
“碧城,你回水精阁去罢。收拾东西,准备出城。”
“出城?”安碧城万万没料到他说出这句话来,顿时悚然一惊,“他们、他们——”
“还没有,不是战败。”李琅琊平静地、坚定地看着安碧城道,“你一定要信我。我猜,离战败也不远了。”
他从没说过如此丧气的话。如今这样沉重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饶是安碧城这种心思镇定,嬉笑怒骂全不在意的人也不禁汗毛直竖。“那——”
“还不快回去收拾!”李琅琊笑骂,“我知道你最心疼钱,到时候急急忙忙,碰坏了弄丢了东西,你还不得心疼死!”
“啊啊啊……是啊是啊!”安碧城终于回过神来,一叠声地应着就想往外头走,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你小心,别轻举妄动。”
“多谢。我明白。”李琅琊点头。送了安碧城出去,他的眉头渐渐拧在一起,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几株残梅,年轻的御史左丞脸上终于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脆弱神色,他把额头抵在窗框上,眼眶慢慢红了。
“端华……你不能出事啊……”飘渺而轻柔的话语从李琅琊失去血色的双唇间被吐出,“……千万不能出事……”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转身进了内室更衣。
初九晚上,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在府中迎来了年轻的御史台左丞。李琅琊一身伤病还没好利索,看着颇有点潦倒,可他一进门便把皇甫端华的信拿给陈玄礼看,请他速速召集禁军,挑选马匹以备不时之需。陈玄礼一开始还半信半疑,毫不客气地对李琅琊说这只是他的猜测,官军不可能失败,李琅琊现在就叫他召集禁军准备护送圣上避走,是在是教人齿冷之类的话。直到李琅琊凉凉地笑起来,笑得陈玄礼后心一阵阵发寒。
“陈将军,您不妨按我说的悄悄做,这对您并没什么害处,何况,万一真用得着,顺了圣意,得好处的可是您。”
“……那李大人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年轻的御史转过身来,带着几分傲慢看着他,“因为我是李家人。”
第 55 章
(五十五)
哥舒翰这头带着残兵败将一路败逃潼关,当天晚上胡乱休息了一下,半夜就开始清点人数,崔乾佑手下的另一路追兵恐怕很快就要到来,哥舒翰哪里敢懈怠。
颜钧几乎是抖着腿爬上了城楼,城头上点着稀稀落落的火把——就是四日前,他们从这里出征的时候还是二十万大军踌躇满志,可现在呢?长安城那些离谱的圣旨一道接一道地下,逼他们出战,逼他们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颜钧咬着牙,不去想那十九万之多的亡魂,可他不能不想起皇甫端华,那人现在,怕是已经……颜钧鼻尖一阵酸涩,眼角立刻湿润了,他方要抬手去擦,就听见城下一片黑暗中传来的有些孤寂的马蹄声。
是谁?颜钧心下疑问。他方想仔细辨认,下面传来的声音就差点让他一头从城上栽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