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端华策马想往里头走,可心里突然动了一下。这人的声音好生熟悉……
“你!抬起头来!”
那管事的宦官缓缓抬起头,尽管如泻如倾的大雨不断落下来,但这一瞬间两人还是都愣住了。
那是边令诚。
“皇甫端——”边令诚心中一惊,那个名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但他即使咽下了最后一个字。形势突然逆转了,两人在大雨中无声地凝视着,那目光交织了一些什么样的情绪旁人谁也猜不出。边令诚看着皇甫端华在雨帘下苍白的脸和紧紧抿住的嘴唇,一丝恐惧中带着恶意的笑从唇边逸出。
你皇甫端华不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么?怎么如今也落得如此下场?你那时候不是那样拿剑指着我么?如今呢?
他把笑容收起来。“将军,请。”
端华的握着长戟的手指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出死白的颜色,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狠狠地捏住马缰绳。
“驾……”
边令诚就那么立在雨中,阴晴不定地目送着皇甫端华在雨中显得丧魂落魄的背影。他明明此刻是守皇城的管事太监,理论上气势是毫无疑问的下风,可天算不如人算,谁知道第一个来这里的,居然是皇甫端华呢?
端华策马向前两步,他没有回头。
“把那个领头的太监,杀了。”
声音不大,却刚好让边令诚听见,他立刻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将军?!崔将军说过进城不许杀人啊……”副将迟疑着道。
“杀了。”端华低声重复,语气却不容置疑。雨水把他额前的发覆盖在了脸上,没有人能看清他眼里的神色。不管身后边令诚语无伦次的求饶和鬼哭狼嚎般的嗓音,他抖了抖马缰,跨进宫门。
天色晦暗已极,没有丝毫放晴的征兆。
下月初九,皇太子李亨一行到达朔方镇灵武辖地。裴冕等人纷纷上书,请求太子遵照李隆基之旨称帝即位,几回上书,太子便几回推却。称帝一事便连连耽搁了数日。
“第五回了。”李亨摔下了手中的奏章,背着手来回走了几圈。
“太子也该考虑此事了。”
李亨面无表情,眼里却逸出一丝笑意。他从小长在深宫,母妃不受疼宠,在宫里担惊受怕过来的,也是原先的兄长,太子李琮病逝,歪打正着,否则哪里轮的到他做皇帝?李琅琊比他稍大,曾经与之有过数面之缘,小时常常进宫,与他也一起玩耍过,那时李琅琊不谙世事,哪里知道年幼的李亨已经将深宫之道学得十成之八九?他只依稀记得那事这小皇子倒是十分喜欢粘着自己。如今天下形势波澜起伏,李琅琊几乎在一夜之间硬生生逼迫自己成长起来,才发觉自己这位堂兄弟实在不是平凡角色。
李亨转过脸看着堂兄。那人双手笼在袖子里,微微弯着腰。
“第五回了啊……”太子懒洋洋道,“也确实是该考虑一下了……”
“臣斗胆建议,殿下今日便可即位。”
“哦?”李亨饶有兴趣地打量他。马嵬驿兵变,这素来低调行事的堂兄似乎一下变了,李亨知道他在那事中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觑。“你说说?”
“将士都是关中人士,”李琅琊低头,“思乡心切,如今不念家乡追随殿下至此,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建功立业,如此忠心,如果殿下再不有所表示……”他顿了顿,“有朝一日人心离散,哪里有再次聚起的可能?望殿下顺应名义,早日登基。”
“呵呵……”李亨转过脸去,低声地笑了起来,“也是……”
“殿下……那……”
李亨摆了摆手止住他下面的话。这个年轻的皇位继承人有着和李琅琊略有相似的面容,清秀苍白,但比起李琅琊,他的眼角眉梢略略带出一些病态,那种病态不是体质缘故,而是长期的宫廷生活所赋予他的一种精神状态。
“堂兄……我也思量过此事……只是,样子总要做足,不能坏了我李亨仁厚之名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居然丝毫不在李琅琊面前掩饰自己的想法,“堂兄不愧心思缜密,我实在佩服——”
李琅琊后背一阵发凉,他早已经体会过,皇帝不在臣子面前掩藏心事,从来就不是什么信任。至于这次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可他至少明白不会有好事。可他也无所谓,自己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思量过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殿下谬赞,臣不敢当。那么殿下……”他沉声问。
李亨抛下手里奏章。“卿去安排罢,今日城中南楼即位,大赦天下。”
“臣遵旨。”李琅琊心里一个激灵,他立起来,向外头走去,走过一半又迟疑着回头,“大赦天下——殿下,原先叛将,也赦么?”
“赦。”李亨闻言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李琅琊被那个意义不明的浑浊笑容刺激得暗暗哆嗦一下,可他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臣遵旨。”
年轻的太子目送着堂兄出得门去,重新拾起桌上的奏章来看。虽然是早晨,但此刻房间里仍旧很是阴暗,他凑着烛火细细看着那些字迹,然后把奏章擎到跃动不止的烛焰上。那些奏章扭曲着燃烧起来,变成灰烬一点一点地落下,飞飘。
“叛将也赦……”他凝视着那燃烧着的奏章,自言自语,“……包括那个皇甫端华……”
至德元年,皇太子李亨于灵武城南楼即位。当日,李琅琊门下省拜相。
第 62 章
(六十二)
皇甫端华伸手撩开了幔帐,房内不曾燃起一根蜡烛,显得阴暗无比。他走到一张小几旁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了抹,不出意外地,指尖上沾了薄薄的一层灰。
看来自己住处的仆役丫鬟们逃散了也有一段时间了。皇甫端华苦笑一声。“你们,下去。”他疲倦地挥手,士兵们得令正要离开,却又被他叫了回来。进入长安城有一日了,他见到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沦落到凄惨境地的昔日王孙们,其中不乏他旧日相识的。那些人在看见他时眼里清清楚楚露出了鄙视和恐惧,可他们如今保命尚且不得,哪里敢直接表现出半点。
端华对于那些目光,一概漠然置之。他周身已然形成了一种教人难以接近的冷漠气氛。
方才来的路上,他见到了店门紧闭的水精阁。端华扫了一眼就知道安碧城一定早就抽身而去。他当时还苦中作乐地在心里暗笑了一把:奸商就是奸商,连对这些东西的反应速度都比旁人快些。随即他想到一定是李琅琊提醒安碧城尽早离开的,否则凭安碧城一介小小胡商,哪里能这么及时地抽身而退。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想到李琅琊,这种念想让他十分不适,那个人成了他心里不能轻易触碰的地方,不论是伤疤也好还是珍藏也好,总归,想到他就不舒服。可是那么多的回忆,让他如何能够不想。
皇甫端华立起,他总觉得要去薛王府走一趟。
就当是让自己断了念想。
“来人,备马。”
薛王府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究竟有了那么一点微妙的不同。皇甫端华自马上跃下,细细打量了那门楣片刻。他其实并不曾看出什么,只是觉得,大约因为少了生气,所以这里才显得那么破败。跨进门槛的时候他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记忆里有多少次自己一边轻快地唤着九郎一边踏进这里?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亭台水榭和绕着水池枯败的花木。——确实没有人。皇甫端华在小池一侧立定。那曾经承载了无数夏夜回忆的小池,此刻只有其旁脏枯的乱石和微微泛绿的腥腻的水。长安城里萧瑟的风吹动着池畔的干枯草丛,发出沙沙的微响,只平添了无限凄凉。
他还真是走的决然……端华涩然转身,自嘲一笑。是啊,李家人怎能不走?亏他还妄想有生之年再见他一面,好啊!走了更好!即使能够相见,自己现今在他眼中也是大逆不道的叛臣,只怕二人相见,也只余恨意了罢。
倏然的一阵冷风撩起了他的发。皇甫端华抬眼望了望,然后他迈开步子,习惯性地朝李琅琊的书房走过去。
他推开门。房间里异常阴暗。端华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下,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蜡烛,燃着了火折子,他把蜡烛点上,立刻整个房间就被照亮了。窗子掩着,难怪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他下意识地走到书桌旁边。然后他看见书桌上,用沉重的白玉镇纸压住的纸张。
“致皇甫左将军书
凄惶羁旅,长忆京畿之阜兴;是夜梦回,恍见人景之韶盛。坊市形济,灯火夜明十里之朱雀;庙宇迭起,黄钟长贯九重之宫崤。锦衣年少,饮尽甘醴;几时轻狂,嘲遍圣贤。瑶玲清越,戏与当垆胡姬;九天清梦,指点龙潜凤翥。
绮梦醒,寂岑夜。突闻事起范阳,措变不及长安。鼙鼓动地,胡马长嘶;箭矢摧折,北寇猖狂。燕山冷而月似钩,朔漠渺而烟如柱。惜将领之死生,聆苍穹之雁唳。独策玉骢,踏初雪惊尘而去;横刀立马,执长戟桀骜而笑。别离仓促,音信零落。长空远而边塞绝,飞鸿尽而寒雨绵。
千秋基业,水月镜花;朱楼碧榭,残垣倾壁。青史煌煌而忠烈济,泪雨绰绰而美眷怨。玉堂金阶,不辍见其大义;罗扇冷屏,空盼成其久恨。独吟瀚海悲歌,身死足惜?顾盼春风阆苑,此情可追?揽大明宫阶下香尘,清芬仍在,长安不复;挟冷案牍灯畔韦编,锦绣尚存,尊严沦亡。
世事无形,为人奈何?余与将军旧之挚知也,既相识于垂髫,何故几事起而交心乱,一书至而恩义绝?乐其仲夏,明月往昔;悲其暮秋,孤城今朝。是以何忍忆:携玉蟾,把芳樽。江南阔其千里,执手游其纷繁。芳菲深秀,烟水排青;平湖沉月,晓堤浮岚。人约楼头,笑语稠而挽清风;兰生石罅,孤鹭起而映残照。
昔日有仕宦曾谓余曰:“若夫以世子之操行敏慧,如若有意,非登瑶台顶,即步凤凰池。”当是时余谓其鲰言谄媚,另有他图。而今再视,则余之何其谬误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