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能止于怨恨而已。自己兄长杳无音讯生死未卜,自已眼看着丈夫又一日日地衰弱下去。可也就是在此时,她发觉自己怀了身孕。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琅琊时,他确实笑了,笑得很是真实。自此颜月筝也不怨天尤人,一心放在孩子身上。李琅琊家中越发沉静,这样的后果便是,他越发不沾家了,有时在内务府一呆便是数日。
七月,燕军围和睢阳城已经将近四个月。睢阳城内本有的六万石粮食被强行调走了一般分给濮阳、济阴两地,张巡许远二人顽抗,奈何未得批准,粮食被强行调走。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济阴得到粮食没多久,便开城投降。而睢阳城的粮食却陷入了极度短缺的状态。灵武朝廷拨不出粮食,守城将士数量锐减,最后只剩一千六百余人。
皇甫端华自三月随军回师,已经在睢阳城外整整围困了四个月。这场拉锯战长得教他都开始觉得毛骨悚然,他真的不知道张巡在城内是如何守住的。燕军每日用各种方法攻城,皆被张巡借着险要和随机应变的招数给挡了回来,燕军死伤惨重,士气渐渐低落,尹子奇气急败坏,越发攻得紧。
睢阳城内已然弹尽粮绝,士兵仅剩了六百余人,张巡最终决定让南霁云率领三十名骑兵突围,到贺兰进明处求援。南霁云一出城门便有几万人拦截,南霁云武艺高强,三十骑兵又乃精锐之精锐,居然抓住破绽成功突围,直往临淮而去了。
尹士奇啪地一声把佩刀直直掼在帐中案上。“说!怎么回事!”
“回元帅,拦截不住。”端华低声道。
“笑话!简直是笑话!几万人拦他三十人还拦截不住!你这话说给谁会信哪?!说!是不是你有意放走他?!”
“末将不曾。”端华不卑不亢,心里却着实捏着冷汗。南霁云是他有意放走的,他实在不忍心。否则单凭那区区三十人,几万大军哪里能挡不住?
他无可避免地、悲哀地发觉这个事实:他降燕,心中仍然对那个李唐盛世放不下。
“元帅不必担心。”端华冷冷道,“睢阳城已然将倾,即使南霁云到达临淮,贺兰进明也断不肯出兵来助。”
尹士奇心中窝火,但没有证据,当前不好斩杀骁将,又想想这小将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只能恨恨吩咐将皇甫端华带下去抽上几鞭。
十月将至,睢阳城内粮食已然吃完。眼看援军确实毫无希望,燕兵气性又起,围攻越发猛烈。
周围燕军杀声震天,浓烟四起,皇甫端华立于城下,看着士兵们已经不知第几回顺着云梯爬上城头,可这一回却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须臾城上欢声雷动,燕军旗帜赫然高高飘扬。皇甫端华眉头一凝。他心中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是庆幸这一战终于结束,还是悲伤李家江山再被进犯?
“——睢阳城破了!”
“城破了!”
燕军拔营进城,城内空空荡荡,竟然似一座空城。端华心中诧异,却仍旧只能先登上城楼查看状况。看见张巡等人已被绑起,端华走到他们面前。
“城中百姓呢?”他皱眉。
张巡满面烽烟,却依旧傲然。“成年男子已然战死了。”
“……女人和孩子呢?”
“哼!”张巡轻蔑地看着他,“都被将士分食了。”
端华握着刀柄的手一颤。这边早有裨将上来禀报。说是方才已然讯问过,张巡等人先是用茶纸混在粮食中作为军粮,茶纸吃尽,便宰杀战马。战马杀尽便轮到鸟雀地鼠,最后张巡杀了自己爱妾,给士兵们分食,最后将全城女人找出来杀了吃掉,女人杀完了便是老年男子。全城人心知不能免死,居然无一人叛变,如今全城也仅剩四百余人了。
皇甫端华听完此话倒吸一口冷气。他无言地瞪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巡,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你真是……睢阳城原来便没有多少人……你居然还……”他震惊之下说话一时便不大顺畅。
张巡皱了皱眉。“你这叛将!你如何得知城内原先……”他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久久地打量面前的小将那一头红发和美若冠玉的面孔,渐渐露出了然和嘲讽的神色来,“还真是传说中的面如冠玉啊……你是皇甫端华?!”
“……正是。”
“哈哈哈!你这投敌叛国的小人!”张巡仰头哈哈大笑,“我跟你等鼠辈,没有什么好说的!”
端华深深吸一口气,方聿看见将军的手指握在佩刀上,收紧了又松开。
“若不是你等先失潼关,后叛贼人,山河何以破碎至此……”
“闭嘴!”端华猛地扭过头,厉声大喝。他一步跨上前揪起张巡衣领,方聿看见他双眼闪闪发亮,还泛着红,“你知道什么!潼关是你守的么?!宝灵一战是你打的么?!啊?!!”
周围燕军将士噤若寒蝉,谁也没见过自家将军这般模样。大家心知肚明,皇甫端华乃是降将,最惧别人议论自己身份,还有潼关之战,如今张巡看来是一心想死,否则说出这样的话来,哪里还有活路?
“呸!皇甫端华!你也有脸说这话!我管你们潼关究竟打成什么样!”张巡毫不示弱地大吼,即使嗓子已经一片沙哑,“你的气节呢?!忠义之心呢?!——无耻小人!”
端华瞪着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揪住张巡衣领和肩膀的双手一阵剧烈摇晃。“你……你……你以为你自己是英雄?!你杀了这里所有女人,还有孩子,你以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给你杀的?!你问过他们想活下去没有!啊?!你要效忠李家,他们凭什么跟着你进行所谓效忠——你,你守罢,为了你的忠义道德抛弃一切罢!”他抽出一只气的发颤的手,想去摸腰间佩刀,但摸了好几下都没能摸到,“你以为……你以为你很高尚是么——”
“将军不可!”方聿使个眼色,扑上去用力按住端华的手,其实他根本无需这样做,皇甫端华的手指早就颤抖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众人七手八脚地硬生生将二人分开,端华根本没了挣扎的余地,只是接不上气般连连咳嗽着,众人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将军早就泪流满面了。
“快!扶将军下去!”
“快快把张巡押下去!快!”
屋内一灯如豆,方聿一身戎装立在床前,默默地看着沉睡中的皇甫端华。他已然脱掉了外面铠甲,一身黑衣卧在那里。明灭的灯火衬托得那人脸色惨白如纸,那些泪痕仍旧宛然可见。皇甫端华微微动了动,沉睡中好不容易放松的眉头又重新拧紧了。
“……小方?”他叹息似地问。
“是。”
端华挣扎着坐起来,方聿也多少了解他,并不出声,立了一会儿便转身欲走。
“等等!”皇甫端华的声音很是虚弱,“……小方……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将军何出此言?”方聿皱起眉头。
“张巡是个英雄……”端华缓缓地吸着气,满脸挥之不去的绝望和疲倦,还有深沉的自我厌弃,“我不如他,不如他……不,是根本不能比,他是忠肝义胆,我是变节小人……”
“将军!”方聿低声急叫,“这话不可随便说!”
端华抬眼看了看对方,方聿看见他英俊的轮廓在微幽的灯火下显得很深刻。“你怕什么?话是我说的……我说到哪里了?”他皱着眉头,苦恼不堪地思索着,“啊……对了,他是英雄,的确是,连爱妾也能杀了给将士们分食,就为了守这睢阳城……”他的语调颤抖起来,“换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那些女子也是人哪,她们大约也想活下去罢……也罢,说不定是我这小人自作多情了——”他自嘲的语气变得僵硬而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我真的不是想——要不是为了——为了他——我早就自刎了——”
“将军!”方聿一把按住他肩头,狠狠摇他几下,“别胡思乱想!”
“我哪有胡思乱想……”端华苦笑,“你是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想这些,只不过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罢了……人生在世啊……奈何!奈何!”他干笑了两声,“我没事,你出去罢。”
方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不忘吩咐门口站岗士兵留意房内动静。
端华吸了口气,他感到全身上下散了架般的虚脱。长期的征战留下的旧伤在全身各处隐隐作痛,有痊愈的,也有留下病症的——心中长时间的抑郁和彷徨,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相思,让他无助地盯住桌子上闪耀的微渺灯光。他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末了垂下去,一动不动。
第 71 章
(七十一)
“张巡么?定然要追封的。”赵仪然把折子放在案上,伸出右手敲了敲桌子。折子上的消息是说,张巡拒不投降,已然被杀。
“废话,这还用得着你说。我发觉你现在是越发奸猾了,尽拣些没用的话说!”李琅琊白了他一眼,然后拧起眉头,“我不过是觉得——”
“——觉得他太做得太过?”赵仪然笑起来,眼中闪烁着不大分明的意味,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他保的可是你家江山啊,你不满什么?”
“去!别胡扯!”李琅琊连忙看了看四周,朝房中除了他二人并无他人,于是他冲赵仪然瞪眼,“你如今说话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何况,你难道不觉张巡虽然忠心可嘉,但着实有些太……”他说不下去了。
“哎哟!丞相大人您架子也越来越大了——”赵仪然笑着拖长了声音,随即很快转了低沉语调,“我说你,好歹也注意注意自己罢!”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对方,目光近乎无礼,“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快成了什么样了,什么都要管,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恨你——哼,我也是!你弄得我几乎无事可办知道么?告诉你,你就是累死在朝房中,”他再次顿了顿,做了个表示“向上”意味的手势,“他也不会念着你的好!”
李琅琊闻言再次瞪着他。“谁要圣……谁要他念什么了?你平章事自己懒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