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平沉默地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下,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塑像。
皇甫端华又咳嗽起来,浓密的眉毛在苍白色的额上拧起,渗着虚汗的额头和颤动的唇角全都说明他此刻痛楚非常,可他依旧清醒不过来。韦七绝望地瞪着那张曾经生气勃勃的面孔,他的手颤抖着抚去昔日兄弟额上的冷汗。
“端华……”
皇甫端华咳嗽着,无意识地偏过头去,他的嘴角却又挂下一条淡淡的血线来。那些并不浓稠但足以让其他人绝望的血滴在榻上,慢慢洇开一小片。
韦七瞪了怀里的人片刻,然后他抬头看向国平。
“……你去把橘叫来。”
国平看了看他,也不说话,转身推开门去了。只是片刻,他便和橘一起回来。
“头儿还没消息?”
“没有。”橘的双眼也微微发红,他皱着眉头看那个已经徘徊在鬼门关的人,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橘,你来抱着这小子。”韦七把皇甫端华的身体轻轻顺过去。然后他伸手去解下橘的佩刀。
“国平,把你的刀给我。”
国平诧异地看着他,却也迅速地将腰间的刀递到他手上。韦七的动作很快,他手下不停便将三柄刀唰唰地全部抽出,那些刀锋在灯火下泛着雪亮的寒光。
“国平,去拿个火盆来,要烧的旺的!”
橘抬起头,猛地看了韦七一眼。国平手指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阿七,你疯了!”国平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拿这些东西去给他止血?那法子太冒险了,要是这小子挣扎一下反而被削了舌头,那就死定了!”
“不这样怎么办?啊?”韦七瞪着他,声音微微发颤,“没工夫磨蹭了!等头儿回来,这小子怕是早就死了!”
国平立刻松开了手。他深深地看了皇甫端华一眼,却毫不犹豫地转身跨出门去。
橘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阿七,你还是多叫几个人进来罢,一会儿这小子挣扎起来,恐怕你我都按不住。”
“来人!来人!”
最薄的一把佩刀的刀尖已经在火盆中烧得通红,韦七擦了擦额上的汗,伸手握住刀柄,将它拿起来。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盯着他,他走到被牢牢按在榻上的皇甫端华面前。那人依旧昏昏沉沉地躺着。
用烧热的刀刃去烫那创口。这法子的确能够止血,但是太冒险了,因为那种剧痛谁都忍受不了,金吾卫当年在审讯犯人之时倒是用到过,没有谁不是痛得死去活来。可他们也没有在试过舌上的伤口,口中地方狭小不易施行,而且这实在过于痛苦——剧烈的疼痛和挣扎可能会教人乱动,舌头可能会被削下来——若是那样,皇甫端华便真的没活路了。更何况那之后,伤口可能会溃烂,那时便真的药石无医。
橘把身侧的灯盏移过来,使个眼色,然后他伸手捏开皇甫端华的下颚。国平默默地看着他,也将手伸过去帮忙捏紧。几个官兵七手八脚地压制住端华的身体,每个人的鼻尖都微微出汗。
廊上猛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门已然被人一脚踹开。八重雪快步走进来。他迅速地扫了一眼众人的架势,然后深深皱起了眉头。那苍白的淌着汗滴的面孔上,心痛的神色一闪而过。
“住手,已经寻到冰块了。”
此语一出众人如蒙大赦。那边赶紧取冰来为皇甫端华止血,这边八重雪终于累得狠狠跌坐在椅子里,汗水不住地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红衣的将军伸手抹了把脸,深深浅浅地喘着气,他面上的神色依旧冰冷如霜,但眼睛却闪闪发亮。
“头儿,在哪里寻来的冰?”国平道。
“城里一个……”八重雪顿了顿,“城里一个富户家中还剩了些许正月里储存的冰。”八重雪喘着气重重冷笑,“若不是答应了李琅琊,我才不会这么救他!”
国平默默地看了看八重雪冰冷的脸。
“这小子若是运气不好,便不能说话了。”他道。
“老子管他能不能说话!”八重雪冷笑,“不过带回去,给朝廷一个交代罢了!”
两京收复,消息传到灵武,朝廷上下一片欢腾。一月之后,朝廷迁回长安城。
李琅琊自己也不曾想到他能够如此平静地回到长安城。长安城除了萧索些,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也许城头上多了些烟熏的污迹,也许城墙下又长起一蓬蓬的衰草,也许茶坊酒肆中的胡姬已然悄悄将泪水洒落在回归西域的途中——可那些厚重与雍容的气质,是任何东西也无法改变的。李琅琊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若有那么一日收复两京,他将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再次踏入长安城——可那些预料中的泪水和激动都不曾出现。他那么平静地进入了长安城,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那一切确确实实是发生过的,那个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皇甫端华,不在了。
“皇甫端华?”李亨皱着眉看手中奏报,“他们抓住他了?”
李琅琊本来就跪在朝臣当中,李亨留神盯住他,却没看见他有任何动作。
“既然抓住了,便押回来罢。朕初登基时曾经说过大赦天下,可此人不思悔改,继续逆天而为帮助叛贼,就算他皇甫家数代忠良……可如今……谁也救不了他!”
“敢问陛下,人犯到达后,如何处置?”平章事赵仪然道。
“押回之后,先交送大理寺罢。”李亨摆摆手,转身踱入后殿。
众臣纷纷起身,赵仪然起得快,他伸手扶了身侧的李琅琊一把。李琅琊似乎跪得太久,提着衣摆微微踉跄了一步。赵仪然偷偷看他,见他面色如常。
“……喂,你的‘故人’这便要回来了。”
“没错,是故人。如今我与他,怎好再有交情。”李琅琊泰然自若地回答。
“啧!”赵仪然轻轻用胳膊肘捅他,“你还真是——听说你们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么,这么多年的交情,说断就断?要不要我去大理寺知会一声,教他们手下留情些?”
李琅琊脸色变了变。“我救不了他!”
“罢了!”赵仪然调侃道,“李大人你连第五琦都救了,小小的一个叛将还不能救么?”
“他这是叛国!”李琅琊咬牙扭头,瞪着对方,“我救他?我不要命了么?我说你怎么——咳咳……”
“啊呀,不过一说而已,你何必这么激动!”赵仪然夸张地向后退了半步,“也罢,那我便不叫人打招呼了。喂,你可曾好点?”
“无妨。”李琅琊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悄悄地把手中那方白绢笼进袖口,“走罢。”
“那告辞了。”赵仪然转身离去。
李琅琊在大明宫廊下立了片刻,腊月里寒风朔朔,吹得他身上大氅上的毛皮领子不住颤动。他的目光变得幽暗而深邃,长长的睫毛倒映在晶莹的眼波中,不曾激起一点儿涟漪。他面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可宽大袖口下的手指已经紧紧地拧起来。他咽下喉间淡淡的血腥味,转身从容步下高高的玉阶。
第 74 章
(七十四)
“咳咳……”
随着轻微的咳嗽声,皇甫端华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他费力地撑开双眼,终于看清了室内的景象。
大约是晚上,房内燃着一盏微弱的灯火,身体比心绪更快地反映过来,端华试着转动了一下脖子,他感到脖颈已然僵硬,继而他咂出满口的血腥气,仅仅是片刻的工夫,舌上传来的剧痛立刻让他蜷缩起身子,衣袍随着他痛苦不堪的动作,摩擦出细微的响声来。
正是这些响动惊醒了坐在暗处打盹的橘。橘看了看他,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喂,那小子醒了!”
这一声隐隐约约的喊声让端华猛地清醒过来。
……自己居然没死,居然……居然又没死……
他苦笑着,眼角却有泪水缓缓划过面颊。那城楼上的一幕,八重雪和其他金吾卫们蔑视的眼神被一点点地想起,它们像把刀子不紧不慢地凌迟着他的心房。所有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不是么……那些金吾卫长安城值夜的欢声笑语,还有与李琅琊之间的柔情蜜意,似乎已经久远得宛若前世了……端华闭上眼睛,他很想再次咬下去,可舌上传来的剧痛简直撕心裂肺,本能教他如何也咬不下去。当初欲咬舌自尽,不过是凭着那一时的痴狂和气性。
如今真真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可他们为何要救自己?
“咳……咳咳……”
门被推开。八重雪带着其余几个人跨进门来。他冷冷地踱着步到榻前,低头看了看端华。
尽管脖子剧痛,皇甫端华还是挣扎着把脸向里侧扭去,他闭上了双眼,却仍旧有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他已然失血过多,整个面颊和嘴唇都在灯火下呈现一种死白的色泽。正是这种苍白更衬得他眉色如黛。
八重雪面上冷若冰霜。他冷笑。
“哟,醒了?”
端华哪里能够开口说话?他的下巴颤了颤,却也只有力气来忍住让他全身颤抖的剧痛。
“咬舌自尽?你倒是大忠大义啊!”八重雪嘲讽道,他注视着端华微微颤抖的身体,“这不是大燕皇帝陛下英勇善战的大将军么,怎么,见到几个故人便唬成这样了?”
八重雪身后,韦七看了国平一眼,欲言又止。国平轻轻给他递个眼色,悄悄退后。
“你这变节小人!你知不知道,你充个英雄,我们要费多少劲来救你!”八重雪咬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语气咄咄逼人,他绝美的脸随着那渐渐暴怒起来的语气,反而更加冰冷。
端华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八重雪,似乎有些诧异。
八重雪嗤笑。“为何要救你是么?——救了你,当然是当众处之以告慰天下!”他说着上前,冷不防一把拎起那人衣领,一个清脆的耳光甩上对方面孔,“皇甫端华!你他娘的到底是怎么跟我说的?!当时你回长安城,是怎么和我们说的?!啊?!”
“头儿!”韦七淡淡道,“您不好这么打他,要打要杀,都留给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