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认出来,那是颜钧。李琅琊不愧已经是久历风浪的重臣,他只是愣怔了片刻就快步跨进门里,反手把门使劲合上。他的目光越过颜钧的肩头盯住妻子。颜月筝露出一个凄苦无比的神色。
“我大哥他……”
“我明白了。”李琅琊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然后他转头问颜钧:“你怎么进来的?”
“你这府邸防卫可不够严密。”颜钧挑眉,语气里有点嘲讽,还有点担心。
李琅琊尴尬而僵硬地笑了笑。“颜兄……你一路入城来,可曾被人认出?”
“怎么?怕有人见过我了,连累你?”颜钧道,“那你要不要现在就拖我去见官?这可是大功一件。”
李琅琊神色难堪。他知道颜钧原本绝非这种尖酸刻薄的人,可长期的流亡生活逼迫下,他不得不逼迫自己磨砺出满身的棱角和警惕来。“颜兄这么说原也应该——这样罢,你若相信我,就随我另换地方说话,若是不相信我,”他指了指颜月筝,“月筝你也见过了,那就请便罢。”
“——我自然有话要和你说。”
李琅琊不再开口,只是冲他点了点头,跨出房门,顺手又将门合上,他在廊下唤来小鸳,吩咐她将下人们都引到后院,防止人多眼杂。小鸳领命而去,片刻后,李琅琊身后带着颜钧,走向自己的书房。
“颜兄到底有何指教?”李琅琊取了杯盏,让了茶,才坐定下来。他觉得颜钧是来找他话那些旧事的。只是不论说什么他都不怕,虽然他隐隐约约猜到,颜钧大约多少已经知道了他和皇甫端华之间那些纠缠和过节。
颜钧摇摇头。“指教称不上,我只是来看看家妹。顺便……”他顿住了,斟酌着词句。李琅琊得空打量他。颜钧一身灰色布衣,腰侧悬剑。没有了朝廷武将的身份,那三千青丝也不再束起,只是略略一拢,其余皆披在肩头身后,看起来虽然落拓,却自然有一段潇洒不羁。
“颜兄,你现在大约是跃马江湖仗剑平生了罢?”
颜钧有些诧异,他确定自己在李琅琊的话中居然听出了一丝歆羡之意,可他转了转念头,还是冷笑起来。“跃马江湖?不敢当。——倒是四处逃命更贴切些。”
李琅琊疲倦地垂下眼睛。
“颜兄,我说句实话,你真的不该来。你如今是朝廷要犯。”
颜钧心里一凉。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颜钧曾经万分敬重李琅琊,甚至曾有念头要把李琅琊当做知交。可他近来行走江湖时听到的各种传闻让他心焦不已,同时他也在思考着当初皇甫端华的种种行为到底是对是错。在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始为自己当初的忠诚觉得不值得。颜家满门忠良,如今落得下场凄惨,而自己为国征战数年,现在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所以他不惜冒风险前来,并不只是探望妹妹,亦想规劝李琅琊做事不要太绝,官已至此,总得给自己日后留条出路。可方才颜月筝的担心在此刻立刻应验,这让他心头酸涩不已。
知交几人能相留?
“我颜钧如今江湖草莽无牵无挂,”他道,“充其量不过隐居深山或者是死在牢里。可有人有一家妻小,他偏偏不给自己留后路!”
李琅琊神色一窒,末了很快了然一笑。
“颜兄说的可是在下?”
“……你做事太绝了。”颜钧敲敲桌子,“你知道民间都说些什么?说原先宰相杨国忠的死怕是和你脱不了干系,还有,你还记得原先那个宦官边令诚罢?他是谁杀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把他全家家眷流放岭南;还有你为了关西一战军饷几度加收重税——你知不知道现在民间状况是什么样?你知道百姓是怎么说你这个丞相的?”
李琅琊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满不在乎地耸起肩头,一瞬间一种类似于自暴自弃的神色在他脸上表现得清清楚楚:“听颜兄这么一说,体察民情果真重要。在下久在朝堂,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原来已经狼籍至此——那请教颜兄,在下该如何?”
颜钧给这句话问住了。他一时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开口。
“可你——可你至少这个道理应该懂得,你加收盐茶酒等重税,最后都由谁交了?当官的都是滑头,不敢动那些官商,所以层层摊派,最后交钱的是百姓!有多少家为了你的一本奏章,你请来的一道圣旨就家破人亡你明白么?!”
李琅琊的神色变了。他再次垂下眼睛,那样子疲倦、无奈、悲伤。
“……我知道。我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罢了。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自古以来就是这样——颜兄也算是饱读诗书,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战事一起,受苦的总是民间苍生。可军饷不能延误,所以不才只能用别的法子来填补了。”
“我当然明白……可是,亲眼看到毕竟和自史书上读来不一样——你要如何填补?”李琅琊最后那句话让颜钧莫名地觉得不祥。
李琅琊摆手止住颜钧下面的话。
“颜兄宽宏大量,请恕在下不便明言。在下要如何填补亏空,与你无关。不过颜兄,很多年以前我还不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做大事更是如此,要功成身就,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你且稍安勿躁,我来问你,你觉得我如果不这么做,不让这个朝廷离不开我,不如此这般不惜一切地开罪其他人,皇帝会答应我那些要求么?为何你颜家没有牵连满门,为何我能保住皇甫端华性命,为何我对很多事情欺上瞒下却至今不曾受到追究——尤其这些都是我必须的。若换了你,你选择什么?我并非在此居功,说我救了你全家,只是列举出来,说明这个事理罢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可我知道,你既然能逃出生天,就必然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颜钧扭头,狠狠咬牙。那个代价他自然清楚。那就是皇甫端华投了敌,如今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可你做事情未免太绝了!你对你自己太绝了!皇帝不过是用你一时,战事结束了他要如何对你?那时候,你得罪过的这些人,谁都可以像疯狗一样扑上来咬你几口!”
颜钧处事素来较为圆润。不似端华一般直来直去,也不似李琅琊一般外表温和内心固执。
李琅琊笑了。“颜兄,别再为我操心了。你的好意我心领,我知你也是担心月筝。我发誓绝对不会让她有事,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以我之力,我足以安排好一切。”
“你保证?”
“这个自然。”
颜钧点头,起身要走。
“你要去看皇甫端华罢?”
“你怎么知道?”
李琅琊微笑。“我知道你和他之间还有恩怨未了。”他道,“我将他安顿在旧日府邸,恕在下还有其他事情,不能陪颜兄前去。颜兄小心行踪,不要给其他人发觉才好。不然我可是很为难的。”
他终究没有将他交出去。颜钧心里松了下来,又有些愧疚。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李琅琊看见他的手握在腰间剑柄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颜兄可是有话要说?”
“……端华……你是否不能原谅他叛国投敌?”
“这个自然不能。”
“你方才说我逃出需要代价。那个代价,”颜钧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将后面半句话说完,“就是端华。他替我偿了那个代价。”
李琅琊眼睛一花。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顾一切地上前两步,一把扯住颜钧衣袖。“颜兄,你说清楚!什么叫他替你偿了代价?!”
颜钧垂着头,垂下的发丝挡住了嘴角,所以李琅琊没有瞧见他嘴角一丝释然的笑意。
“那个,还请你自己去向他问个清楚好了。颜某自从沦落到这种境况以来,也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自己说清楚才能释然。今日之事,多谢了。告辞。”他说罢,身形一闪,一下就在门外面消失了。
第 87 章
(八十七)
李琅琊无言地跌坐回椅子上。他用手扶着额头,想竭力把紧皱的眉心抚平。他不能在此刻想这些事情,他过几日恐怕还会有一场至关重要的宴请,那关系到今后的战局、朝廷的命运,还有他们——与这件事情有关联的所有人的命运。
他好笑地伸出双手仔细打量着,以前他从来没觉得钱财是如此重要的东西。当他还是薛王府的世子的时候,他曾经一掷千金从安碧城的小店里买来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有时他心中也明白那些东西本不值钱,不过图个意思罢了。贵族子弟总是能够享受挥霍无度的特权。可如今他真正挑起担子,才发觉钱财实在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也曾经气急败坏地觉得自己处处都要受它牵制,自己无法再保持自己心中以前的那份清高。可是如今,为朝廷敛财的手段,变成了他唯一能拿来与皇帝分庭抗礼的东西。
第二日李琅琊没赴早朝,而是直接去了曲江池。当日再过三日便是腊八,春节将至,曲江池虽则草木凋零,可银装素裹倒别有风。那日雪未溶,可艳阳却高,没有几分寒意。李亨为表战功,在曲江池设了小型宴会款待群臣。李琅琊正是打算在这时候跟皇帝谈谈他的想法。酒过三巡,李琅琊起身走到李亨身边,李亨先是问了他几句其他的话,可其间皇帝言语刻薄隐含刁难,李琅琊小心对答,几个来回李亨见他说话滴水不漏,什么破绽也抓不出来,最后只得悻悻道:“那朕是否能知道你打算用何方法来筹措军费?”
李琅琊方才一起身便引起众人注意。他们都见丞相和皇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众人都是在京城中久历的,一个个油头滑脑,一面暗中注意,一面假意推杯换盏。
“捐银。”
“捐银?”李亨把目光转向他,然后近乎好笑地重复了一遍,“捐银?”
皇帝的意思明摆着,捐银无非是些有钱的士绅官商,集合起来,每人捐出家产来支持战事。这种事情只在战事危急的时候才会有,而且多凭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