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思明摆着,捐银无非是些有钱的士绅官商,集合起来,每人捐出家产来支持战事。这种事情只在战事危急的时候才会有,而且多凭人自愿,从来没有强迫之说。更何况,真正愿意自散家财,忠心至此的人又有几个?这种时候说捐银,不权等于逼迫么?
“陛下还是不用着急,不妨先瞧瞧臣暂拟的捐银名单。”李琅琊说罢将一本折子呈给李亨。李亨接过去翻了翻,嘴角就不自觉地想往上勾,可身为帝王的定力毕竟不一般,他硬生生给忍住了。李亨站起身,他一起身,早就注意着动静的群臣都慌不择路地立起,也不知皇帝要做什么。
“众卿家都请安坐,朕有事与李爱卿商量,”李亨抬手安慰众人,“都坐罢,朕出去走走。”说罢他不动声色地将折子拢进袖中,先走出了亭子。李琅琊紧紧跟在后面。皇帝一走,众人静了片刻,不过很快便重新坐下,窸窸窣窣地谈起话来,其情态犹如危机过后的林中群鸟。
“这个李琅琊……做事未免太过……”
“……哎哎,人家圣眷正浓,自然要好好把握啊,咱们何必多言,来来来,喝酒喝酒……”
其中更不乏小声嘀咕着“看你能得意到几时”者,还有那些端着酒杯做忠厚状心里却把李琅琊只手遮天骂了千遍万遍的人,他们之间那种浓厚的愤恨,让席间的赵仪然不自在地左右瞟了两眼。眼见有些心头极度不满者嘴里说的话越来越难听,赵仪然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碗箸,伸手拿起酒杯,却不喝而是将那杯子擎到桌沿,手一松,那瓷酒杯铿啷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众人皆惊,赶紧把目光投向平章事。
赵仪然神色淡然,还微微笑着。
“抱歉,失手了。还请各位大人莫要被在下坏了酒兴。请,请!”
众人感觉到什么,讪笑着你来我往几句,接着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李琅琊跟着李亨沿着曲江池周围的小路走着。池边草地枯黄,积雪却早已被准备宴会的礼部官员清理干净。李亨走到一株梅树跟前站定。他望着冰封的曲江池,那冰在今日的艳阳下已经开始溶化,有些水面露了出来,李亨微微眯起眼睛,冰面反射着阳光闪烁不定,有些刺眼。他望了一会儿,低头取出奏折,挥退跟在后面的侍卫们。
“你这折子,”他微笑道,“拟得可够费力的罢?”
“圣上明鉴。”
“你挑了今日拿出来,是好让朕顺便认清楚谁对谁,好最后定夺?”
“圣上英明。臣正是此意。”
“你这名单还真是一个不漏……”李亨轻笑。
李琅琊这单子他拟了很久。京城中三品以上官员全部被他仔细筛选过。他筛选的并非家财殷实者,而是旧朝为官者。
说白了,就是将李隆基朝的余臣在此全部列出,接着捐银一事将他们全部清出朝野。天知道这是多大的事情,虽说如今李隆基已经被李亨接回长安并且变相软禁起来,可旧时皇帝的朝臣在朝野的仍不算少数,甚至其中不乏一些心存不轨者。李亨这皇帝,到如今仍然坐得不稳当。
身在官场浸淫,为了仕途的,哪个手上干干净净?李琅琊早就搜集了所有往日这一干人为官时的旧事,到时候,就算是翻陈年老账就可以扳倒他们。等将这最后一批旧臣赶出朝野,李亨这帝位,可就是彻底坐实了。
可这法子究竟是十分冒险,涉及之人太多,其中关系又错综复杂,到时候定然会朝野动荡,波澜骤起。
“这招子过险了。”
“陛下不必担心。”李琅琊低声,“八重雪将军上次自李嗣业将军那里班师回长安,带回了四万兵马,这些人绝对效忠陛下。”
李亨用另一只手在那株高大的梅树粗糙的虬干上敲打着。“哦?如今周围没其他人,朕还是唤你堂兄罢了,堂兄啊,朕有时候会一直想,”他盯住他,意味深长地笑着,“你究竟还瞒着朕做过些什么事——”
李琅琊给他看得心头发慌,不过他也习惯应对这般局面了。
“圣上明鉴。臣做过什么,”他顿了顿,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后面半句话,“圣上自然都知道。”
李亨一扭头哈哈大笑起来,不知怎么的那笑声里却含着点悲戚的意味。
“说得好!朕的确什么都知道——即使朕不知道,也有无数人想让朕知道——”他转了转眼睛,“不过,朕现在还不想知道……李琅琊,你是聪明人……”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李琅琊身后就是曲江池,千顷冰面被日光一照,发出莹白的或五彩的刺眼光晕,池边刮着些似冷似暖的风,李琅琊没束起的黑发遭风一吹,便纷纷扬起,每根发丝上都带着说不出的光彩。此情此景下李琅琊显得尤其年轻,连他脸上那种病态的苍白,都变成了一种教人不能不心动的恬然和清冷出尘。李亨感觉自己吐息窒了一窒,他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可你为何老为那个皇甫端华办糊涂事呢?”
皇帝最后这句话问得几乎带着点哀求的意味。李琅琊一震,他终于抬头看着堂弟,他终于敢近乎无礼地凝视对方的脸孔。皇帝那张脸还非常非常年轻,李琅琊想起了多少年前大明宫里的那些过往,也许童年留给李亨的创伤,即那种挥之不去的惶恐是永远除不去了。当了帝王又如何?还不是要受这纷纷红尘之苦。李琅琊几乎有点可怜他,那种兄长对弟弟的爱怜情绪一涌上就立刻被他恢复理智而生生压下去了。
他深深作揖,然后撩衣跪下。
“臣对陛下,只有忠诚之心。皇甫端华一事,陛下不当众给臣难堪,定臣重罪,已是几世难求的浩荡恩泽。臣今日悔罪于御前,皇甫端华一事,还斗胆望陛下皇恩浩荡。……臣知自己所犯之罪罪无可恕,此举并非臣对皇上不忠,而是……”他突然顿了一下,后面的语气变得无限凄恻,“所谓人世红尘,其中之至情至性,哪是外物可以改变得了的!臣……臣……”
李亨无声叹息。他看了跪在地上的李琅琊一会儿。
“平身。”
李琅琊一动不动。
李亨苦笑。
“又是在威胁朕么……”他摇头,幽深的眼睛眨了两下,那些不属于帝王家的凄苦就全部隐去了,还不等李琅琊答话,他就将折子扔给他,“去罢,就按你说的办。”
颜钧轻轻从梁上攀下来之前,皇甫端华就发觉了。尽管身体虚弱,可武将的敏感还在。
“梁上来者何人?如是来取在下性命的,还不如下来更好。反正在下如今也无还手之力。”
颜钧抿了抿嘴。他没想到皇甫端华这么快就发现了他,尤其对于他来说,以何种面目面对端华,还真是个难题。他耸身,轻轻从椽子上跃下来。
“阁下——颜——颜兄?!”端华本来正盘腿坐在榻上,一见面前居然是颜钧,立刻挣扎着要起身。
“颜兄!”
颜钧皱着眉,走上几步一把将他按住。动作太急却听得哗啦啦一声,一片棋子散了满地的脆响。他衣袖带翻了端华摆在桌案上的一局棋。颜钧一惊就要闪身,被端华一把拉住衣角。
“颜兄!没有人,外面的人没我吩咐不会进来!”
颜钧冷哼一声,四处看看转身盯住端华,嘴角似笑非笑。“看来你虽然叛降,待遇倒是不错啊!”
端华红了脸。“我……”
颜钧走到棋案边跪坐下来。他的眼睛扫到棋盘上,那棋盘几乎摆满了黑白子,整个棋盘都快被端华下满了。却被颜钧方才的动作带落了半边。颜钧扫了扫残棋。他从小饱读诗书,一看便知,这大约是和局。
“你还有自己和自己下棋的雅兴?”
第 88 章
(八十八)
颜钧这个开头话题挑得很自然,端华也是一愣,他大约怎么都没能想到颜钧能够如此面对他。颜钧可不管这些,这些时日漂泊江湖,原来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去了不少。他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才近乎大大咧咧地坐下。
“啧,看来你过得不太好啊。”
端华苦笑起来,用手指一枚枚拣着棋盘上剩下的白子,把它们放回盒中。
“得了,你过得也不好啊。”
颜钧没想他还能回嘴,一下噎住然后又苦笑起来。
“这倒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哈哈……”他干笑两声,也只能苦涩道,“当时是你托——?”
端华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他就明白颜钧是指放他逃走一事。“是,是我。”他摇头,“否则我岂不白降了。”
颜钧一下笑出来。“我就说是你的做事风格,毛毛躁躁也不说清楚,你托的人一言不发打开牢门就叫我走,害得我还差点不敢相信。”他把玩着一枚棋子,“——不过你当时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要把自己置于何地?”他说完这句话,就注意到皇甫端华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最后那种光彩还是熄灭了。
“我——我么——”端华低声道,嗓子有点沙哑,“颜兄,我不想骗你。说实话,我不可能完全是因为救你才降敌,当然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缘由。不过,我一直在想,我当时确实原本就有降了的念头的。因为我觉得,再为朝廷打下去,实在不值得。你看看你,你一直不曾屈服,如今不也还是一样。呃,抱歉,我失言了。”他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手势。
“倒也不算。”颜钧笑道,他此刻两根手指正拈着一枚白子。
“这人生一世,就好比这棋局——”
“棋局?”颜钧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不过他立刻就煞住了话头,“端华。”
“恩?”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年说过请你喝酒的?”
端华抬头看了看依旧温文尔雅却一身风尘的颜钧,嗓子一下就哽咽住了:“记得……你当年说过,若打了胜仗回到长安城,你就请我喝酒的……”
旧事遥远如风,飘渺得宛若前尘了。他们当时出得长安,什么样豪情万丈的话没说过?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