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做了什么,你说啊!你说出来让人听哪!皇甫端华……你怎么就和女人一般扭扭捏捏!”
“……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你呢?你又告诉我什么了?我永远只能见到你拿来的一道道圣旨——”一种极端厌恶的神色在端华脸上闪过,“不,不是什么狗屁圣旨,是他娘的催命符!你请来一道那种玩意儿,我们就要死多少兄弟你知道么!你明白不明白!啊?!”
“你混账!”李琅琊暴吼,“你怎知我不曾抗争?!你怎知我不曾替你们想过?!什么叫做圣意难违你懂么——”
“够了够了!去你娘的圣意难违!那些我都不懂!不懂!”端华伸出双手举在李琅琊面前狠狠晃动着,“我只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混账东西和狗屁的皇帝说上几句话,我们就得活生生地看着兄弟们去送死!甚至,”他发着抖喘了一口气,“甚至死了都不能哭!因为他们是大唐的英雄!英雄!”俊美的脸孔因为太过激动得情绪而一片通红,说完这句话,皇甫端华举起一只手扶住额头,怪笑连连,“你们啊——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懂那种感觉——”
“你也一样不懂我如何艰难!什么叫举步维艰如临渊薮你懂么?高仙芝封常清怎么死的你又不是没看到!皇上一句话定了多少人的生死!是!我知道你恨这个——可你又改变不了你若不服从行么?!你当我是什么?啊?”末尾的话已经带上颤音,李琅琊睁大了双眼,想从模糊的视线中辨认出对面曾经熟悉的轮廓,“我说什么话圣上都能听么?我——我——救你这种不忠不义之人,真是……真他娘的比登天还难!”他一激动之下,连这辈子从不曾说过的脏话也骂出了口,“要怨就怨你皇甫端华自己不能呼风唤雨!要怨就怨这天下不姓你皇甫家的姓!”大逆不道的话一说出口,李琅琊口头上彻底百无禁忌了,“我不过是要你说出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娘的就这么难?!”
端华瞪着他。“是!我在大理寺就说过了!火拔归仁叛降,哥舒翰元帅和我等中计被他擒走去降叛军,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若是颜兄在此,你也看看他,我们都不曾降!谁他娘的原意抛弃打娘胎里就带来的念头!别废话!战报是如何传的我不管——我今天就告诉你,传错了!错了!后来崔乾佑要杀颜兄——加上我实在对朝廷失望已极,”他冷笑起来,笑声冷似冰霜,透骨寒凉,“你那起的那讨叛宣言我还记着哪,要不要我念两句与你听听‘今不兹国体为重,君父为先……投敌叛国,败坏纲常……虽百死不足以平天下耻’……李琅琊,你这种话都写得出,你还要我如何信你如何护你如何倾慕你!何况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兄死罢?——李琅琊,我说完了,左右着你信便信,不信便拉倒!”话说到后来他已经完全是在吼,尽管内伤未愈,胸口阵阵抽痛,“你要不要信我,就看你自己了!”
李琅琊半声哽咽卡在嗓子里。“你以为我愿意写么?你以为我写得出?……我也是逼不得已……身在官场一汪浑水哪里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端华看着他。
“亲身看着十九万人送死去的感觉,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李琅琊被这句话噎得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好久好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你好歹也为我想想——我从来就是为着你能回来,为了能再见上你一面,否则我活到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悲怆之极也寒凉之极,“我多少次为你们求情,多少次欺下瞒上,多少次得罪满朝文武——我容易么!是你先变了,你自己却不知道,还在潼关时你就不相信我,可这些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不能原谅你投敌,我试过多少次想要原谅,可是……”
端华凄恻地笑起来。“我也觉得其他人说的话都没关系——只要你不会看不起我,不会不信我,只要你不说出天下以我为耻!不,只要你不以我为耻,我都不会那么做——”
李琅琊突然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端华看见他一双眼珠闪闪发亮,幽深若潭,那里面的渴望和绝望几乎让人战栗,“真的么?!你真这么认为?那好……那好……我实话告诉你……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灵肉不能分离!端华!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宁愿——”
话说到这里,倏忽间所有的伪装和狠戾一下子自李琅琊脸上破碎了,那种纯净还带着迷茫的眼神,就好像他青春年少时的模样。
“端华!端华!你帮帮我好么!救救我!我从来都不想这样——我——我——我们不要再如此下去了不好么——”
他被一双手猛地带进一个怀抱,力气大得差点教他窒息。他已经分不出是他们两个谁在颤抖,也许都是。他只听见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肩膀上传来:
“九——九郎!”
端华死死地拥着李琅琊清瘦的身体,直到李琅琊挣扎起来,他才如梦初醒地松开了手,李琅琊一双墨黑的凤眼水光潋滟,却死活都不肯哭出来。端华抬起一只手慢慢抚摸上他的脸孔,那动作温柔得几乎像是个梦境,可他的手指和目光却在李琅琊黑发浓艳的鬓角处僵住了。
“……端……端华?”
端华快速地眨着眼,水汽在他眼底迅速聚集,他低低地咳了一声,半声哽咽已经冲口而出,却硬是给他咽下去了,只剩下沉重的呜咽在喉间滚动。
“……琅、琅琊……你有……白头发……”
第 91 章
(九十一)
李琅琊不自然地拨开端华的手。
“那又如何。”他低声道。
其实他还依旧很年轻。可鬓角华发是什么时候悄悄生出的?李琅琊鬓角那隐隐约约的几丝白发像是针一般刺痛了端华。他怔怔地看着李琅琊退后两步,扯着衣摆跪坐下来。
“端华……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琅琊向他微笑,那双眼睛眼角依旧微微上翘,只不过此刻却是泪花闪烁。
“我不想提。”
“可我一定得知道。”
也许是李琅琊神色中太过执着,尽管端华眉目间流露出极其痛楚的神色,可他还是开口了。他不想看见李琅琊那种纠结的神色。“我……”端华实在不愿意回顾那些不堪回首的战事,不是他害怕,而是那回忆对死者亡魂来说也是太过残忍,“我……”他嗫嚅道,终于撑不住半跪半坐到地上。
“九郎……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低沉道,声音断断续续,“你走了之后,灵宝那一战,你明白的,是败了……败了……这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是我们战术不当,不曾取胜,可是——可是——你没亲眼看过实在无法想象,我亲眼看着原本好好的阵型就被那一声逃命给喊得顷刻大乱,所有人都在想着逃命,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知道逃跑……你不要误会,他们不是不忠于朝廷,可那样的时刻,他们除了逃命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李琅琊眼含悲戚,默默无言地听着。
“所有人互相推搡,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到后方去阻挡——我太傻了,早该知道那什么用也没有,我亲眼看着多少人被自己人挤下黄河,兄弟们身上穿着铠甲,掉下河去就是必死无疑……”端华的嗓音哽住了,“我还瞧见——我还瞧见——”
“……什么?”李琅琊的声音也微微颤抖。
“颜兄在那头护着哥舒翰元帅拼死突围,我看见他手上的刀都是冲着自己兄弟去了——我知道,他也是没有办法,那是突围,队伍已经乱了,不那么做元帅就出不得重围,换了我我恐怕也会这么做,可是亲眼看着,那种感觉实在是……实在是……
“我想走已经走不了了,崔乾祐带着人把我围在黄河边上,我实在没办法,最后只能跳了河……”似乎没有看见李琅琊一下子变得僵硬的神色,端华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声凄凉,“哈哈……哪知后来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如当时拔剑自刎落得干净,笑话!实在是笑话!”他的声音有些变调,“这真是所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你等等。”李琅琊一手掩住脸,嗓子有些哑,“等等。”
那些旧日的记忆似乎又回来了。端华微微合起眼,脑海里画面一闪而过,却依旧清晰得近乎残忍。黄河河岸边堆积如山的尸首,浓重得连风亦无法吹散的血腥气在鼻尖缭绕不去。那些惨绝人寰的哭喊和呼叫依旧在记忆中回响不断。在燕军的多少晚上,他午夜梦回,多少次他一身冷汗惊醒气喘吁吁。那些深重的矛盾折磨他多久,比身体上层层叠叠的旧伤还让人痛楚难当。
“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什么,”端华苦涩地笑着,“我不但没死还有幸回到潼关,关前三条壕沟里全是尸体,颜兄说,队伍完全无法维持秩序,他们是互相踩踏着进了关的——可是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处,第二日潼关还不是照样被人攻陷,后面的事情,”他看着李琅琊憔悴的脸,语气虽然仍旧无限凄恻,却渐渐变得平静,“你多少也知道了,火拔归仁骗得元帅出门,绑了元帅及我等去见崔乾祐,我们势单力薄有何办法……我说了,我和颜兄都不曾降——颜兄,他是真君子,甚至后来崔乾祐要杀他,他也丝毫不见动摇,可我那时候真是失望已极,崔乾祐和我早有过节,非要逼我降他不可,加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颜兄去死……”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似乎难以再说下去,“何况……崔乾祐给我看了你替皇帝起的诏书——”
李琅琊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尽管早就有预感,可亲耳听到事实还是带给他过大的冲击。他扶住桌案,几乎要支持不住。
“这样么……”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没错……”端华低声道,“后来我就一直为他们征战,如今这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不过即使不信我也还是要说——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再见你一面,不然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