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端华低声道,“后来我就一直为他们征战,如今这话说来你可能不信,不过即使不信我也还是要说——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再见你一面,不然我众叛亲离又何必苟活到如今——”
“我信……我都信……”
“你不用安慰我。说来也是讽刺,我为官军将领,从来不曾打过胜仗,可到了那边,倒是捷报频传——”端华尖声地笑起来,那笑声教李琅琊不安,“这简直就是在告诉我,我其实做了件对的事情嘛,想想看当时我在教坊酒肆虚度多少青春年华,到后来总算也做了件对的事情,就是降敌!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够了!”李琅琊忍无可忍地低声喊,“端华,你别再笑了!”端华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强烈自我厌弃让李琅琊觉得心中一阵阵地发堵,可偏偏端华的降敌又是他最不能原谅的,所以他至今也无法坦率地去安慰他。
不过这不要紧,尽管依旧有分歧,可是毕竟还是选择了原谅。
“……后面的事情我不愿意再说了……”端华低头,“抱歉,九郎,你总得给我留下一些自尊,可是有句话我得告诉你,我从来不曾欺骗于你,从来都是一个念头支持着我在叛军中间苟且偷生——”
李琅琊猛地探过身去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你不用再说了……”
后面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八重雪和金吾卫的一干人等都亲眼见证了皇甫端华如何孤身一人城上独坐面对千军万马。那日洛阳城外残阳如血,风声如泣。被痛恨、思念和愧疚折磨得太久的皇甫端华,在与昔日头目交手之后,是怎样绝望地抱着必死的心想结束一切?只是人世红尘总是无法敌对天算,不,应该说是苍天垂怜,端华有幸未死,否则他们之间哪来今日谅解?
有些事情,关于生死,是一辈子也不能再提的。
端华没告诉李琅琊后来在燕军的征战岁月。尽管他在投靠燕军之后威名四起战功赫赫,所有唐军将领闻之色变,可是只有打过仗的人心中才清楚,声名哪能凭空而来?有一段时间,绵长的战争几乎没有尽头,心中怀着那一点点的希望又渺茫之极——他打起仗来几乎是不要命。死了也无妨。这便是他当时的念头。
端华没有告诉李琅琊的还不止于八重雪见到他之后的事情。在带领崔乾祐大军入长安城之前,唐军与燕军曾遭遇,唐军将领死命抵抗。那时候是皇甫端华一马当先,手握长刀独闯千军,可是他没注意到深入敌军纵深太长,唐军守将眼见己方劣势,早就下了决心要与端华拼个你死我活,尽管周围的士兵已经散了开来,可端华□受了伤的战马却不够灵活,对方一刀劈来却来不及勒马退让,端华就那么为了躲闪而硬生生地摔下马去。
对方亦跳下马来,千钧一发之间端华哪里来得及调整身姿站起再拼,他只能手肘撑地连滚带爬向后退去,对方已然接近疯狂,刀刀催命,要不是端华情急之下不顾一切躲闪,恐怕得毙命当场。好几次雪亮的刀锋就在他颈边擦过,眼看着最后一刀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端华一瞬间合上了双眼。
死在曾经是同僚的手中,恐怕也不算亏了。
要不是紧要关头副将方聿赶到一戟挑过来,端华早就血溅当场。事后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才发觉燕军打了胜仗,而那之后,长安城之外再无任何门户要隘。端华满脸血迹,一身伤痕,所有的衣袍都在躲闪中被地面刮得破破烂烂,他喘着气,意识到自己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可他居然麻木得一丝感觉都没有。哪怕方聿对着他大吼将军你不要命了,他心绪也未曾有哪怕是一点点波动。他只是漠然地拨开方聿,一边低声感谢他救命之恩,一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灰尘与血迹。被扯破的战袍在他肩膀后面,随着战场上血腥气浓重的风飘动着。
他那时能看到的,仅仅是旧梦逝去之后的满目苍凉。
“九郎……你……”
李琅琊安静地微笑着,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
“我也不想说。”
其实李琅琊知道,自己这么说是很任性的。在经历了如此浩劫之后,回忆往事不啻一种深重的痛楚,他方才逼着端华说出那些听者为之色变的往事,定然是伤及了端华。可他为了求得那一个真相,此刻已经顾不了许多。李琅琊是怀着些许私心的,既然经历了这么多的痛楚之后还是决定彼此谅解,那他们是不是可以释怀了?关于他自己的那些事情,他不想说,也不想端华继续追问下去。这对端华来说,隔着一层迷雾的那些事情,仍旧模糊不堪——这是折磨,可也是李琅琊的期待。
他仍在希望,有一日端华可以真正理解他。就好比他们彼此谅解一般,他期许端华有一日可以真正理解他的想法,那些痛恨、相思和矛盾——绕了这么曲折的漫漫长路,李琅琊才突然发觉,他们体会到的感情,实质上是一般无二的。
这是否表明他们之间仍有缘分与默契?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谅解突如其来,而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种倦怠。那与以前的倦怠不同,这是一种深重的、安心的倦怠,甚至是近乎甜蜜的。
“端华……”
李琅琊冲皇甫端华微笑着。年轻的丞相半坐起来,朝前跪行几步。皇甫端华很默契地伸开双手,两人交换着拥抱,李琅琊感觉对方微凉的鼻尖蹭在自己脸颊上,交合着温热的吐息在颈畔颊边缭绕不去。他的双手也在端华背后收紧。
可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心头偶尔掠过的一两片阴云却依旧挥之不去。一旦彼此获得了谅解,对前路的担心也就越来越深重。
可他们此刻谁都避免去想这些。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们早就明白,所谓过去或者前路,再如何期许如何埋怨,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想得,说得,却掌握不得。在岁月的洪流里,纵然是权倾天下翻云覆雨,抑或心比天高壮志凌云,在万丈青史滚滚红尘面前,都不过是滴水之于茫阔沧海。
一片安谧得异常的气息中,伴着一声叹息,不知是有谁低低地开了口。
“若是能一直如此下去就好了……”
他们没瞧见,彼此的眼角都隐隐挂着泪。尽管比谁都更真切地体会到,所谓真情,是该有了事情一起分担的。可是,有些事情,他们永远也不忍心告诉彼此。
“九郎……明日,就是除夕……”
第 92 章
(九十二)
长安城正在试图从战事的创伤中恢复过来。若是单论如今的春节,竟然倒也不逊于原先。街上炮仗的声音随处可闻,炊烟中所带出的香气和暖气让人嗅着几乎要飘飘然,孩童嬉闹的声音忽远忽近,与街上悬挂着的一盏盏灯彼此呼应——是了,孩子总是什么都不懂的,自然也是先从战事的创伤中恢复。
李琅琊端起了案边腾着热气的汤药一口喝掉,然后提笔,在展开的奏折上写着字,不时抬头望望撑开的窗外。尽管空气仍旧寒冷,但其中随风送来的微幽火药香气和食物的香气与雪气混合在一处,变成了一种带着微妙暖意的气息。李琅琊望着不远处的门廊对柱下小鸳带着欢快地指挥着下人们贴着门联,其雀跃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豆蔻年华。李琅琊看着看着不禁会心一笑,低头继续写奏折。长久以来纠缠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心结一解开,周遭的所有事物都一并变得美好起来。下人们见李琅琊心绪陡然开朗,虽不解其因,可也乐得如此,一直重压着宰相府的阴云终于也渐渐散去。
李琅琊呵了呵手,将笔横在砚台上,与此同时颜月筝抱着孩子推开了门。
被颜月筝抱在手中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颜月筝步伐轻快,美丽的脸上也噙着微微笑意——节日的气氛实则太过浓郁,它能感染每一个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写奏折?”颜月筝微笑着,拉起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摇了两摇,“言儿,你看你爹这模样,你长大了可莫学他!”
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过听见颜月筝的话,还是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笑了起来。
李琅琊发自内心地微笑。尽管他不爱颜月筝,可是他不能否认她是个好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一个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他微笑着伸出手接过孩子。颜月筝将孩子递过去,整了整孩子的衣襟。
这的确是一幅再也完美不过的天伦之图。心头的阴云虽然仍旧挥之不去,可李琅琊已经几乎彻底释然了。所谓造化弄人,自己与皇甫端华违背世俗伦理的感情终究得不到承认。只是很多年以前他们还太年轻,年轻得几乎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可如今自己与颜月筝成婚生子,颜月筝这一辈子必然是他的妻子。可经历了山河破碎,情谊分崩,自己与皇甫端华竟然还能获得彼此的谅解,足够了,这足够了,虽然李琅琊还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之间还是少了点什么——甚至他们之后的关系还可以像当年一样——想到此处李琅琊其实是蔑视这样的自己的,这是对颜月筝的侮辱,他明白,颜月筝甚至不会对他纳妾有半点说辞,可是就是不能容忍如此。可是,既然这是至情至性无法动摇半分,李琅琊也别无选择。人生不能尽事如意,对于颜月筝,他也只能给他一辈子的名分与安逸,其他的,只能来生有机会再偿还了。
如今心头的阴云,不过是担心端华日后的命运。目前皇帝的意图仍不明朗,朝中派系繁杂,李辅国日益掌权,李琅琊看得分明——他云淡风轻不逐名利的性子还是在催促着他早日退出这个死局。思及此处,他抬头对着妻子笑道:
“月筝,你说,等所有事情都了结了,我辞了官,带着你们上江南去可好?”
颜月筝原本正在逗弄着孩子,冷不防李琅琊丢出这么一句话来,来得太突然,她一下子愣住了。等到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嘴角一抿,想答一句“好”,可话还没出口,眼圈就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