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一身黑衣走进屋中,满头青丝只是简单在脑后绑成一束,完全不同于平素朝堂上的严肃。一双漆黑凤目流转,只是转身与赵仪然说话并合上门的动作之间雍容威仪甚重,众人心下但先怵了三分,何况先前彼此之间看看,便发现今日宴请的蹊跷之处:被请来的,几乎全是旧臣。
李琅琊微微低头示意,转身绕过众人走到桌前,径自提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一杯酒。斟满却不端起,倒是赵仪然从一边伸了手,无比自然地拿过去端在手中。李琅琊神色泰然自若,再拿起酒杯另斟满一杯,这才放下酒壶端起杯子。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是何意。
“今日诸位肯赏脸来,我等自当感谢——不用,各位都坐着罢,”他举手示意众人不必起身,而是与赵仪然一起将酒喝了下去,冲着满桌人一照杯底。
“不知丞相大人今日找我等来何事……?”终于有人发问。
李琅琊微微一笑,放下酒杯。
“其实我方才还在和赵大人说起,算来今日在坐诸位,在太上皇在位时就在朝为官,可以算是我二人的前辈了。”
李琅琊此语一毕,下面立刻响起一片“不敢当不敢当”的纷纷议论。不过李琅琊心中知道,这声声的“不敢当”中间并没有多少真正的自谦意味。他请来的,都是些忠于李隆基的旧臣。李隆基自从回到蜀中就被李亨软禁起来,虽然失去权力,可是想要重掌权力的谣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李琅琊明白,这天地间从来就没有空穴来风这一回事,无风不起浪,有谣言,必有事实。虽然可能传言过于夸张,他也要解决掉一切隐患。
他其实痛楚万分。那些长安盛世中与叔皇旧日相处的日子,他依稀记得李隆基那时候对自己多么疼爱——可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们叔侄之间就暗地里反目成仇的?
“各位前辈先别忙着自谦。”李琅琊笑意盈盈,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一下尖锐起来,像把刀子直刮人耳膜,“各位既然是前辈,想必比我等小辈更懂忠君之事,所谓尽尽人事,晚辈今日也不多言,只是要问各位一句——”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一边的赵仪然。
“——如今军费紧缺,各位可愿捐银支持朝廷征战呢?”赵仪然笑眯眯地接上下半句。
众人陡然陷入沉默,随后不知从何处而起,就像一阵冷风拂过了席间,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快连成一片喧哗。
李琅琊冷眼望着众人交头接耳,用胳膊肘轻轻拐了赵仪然一下。赵仪然用余光看他,只见李琅琊一身黑衣,瘦削的腰板挺得笔直,也几乎是与此同时,赵仪然看见他嘴角浮现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捐银一事……”
喧哗声越来越大,李琅琊几乎没办法说话,他皱了皱眉,干脆放下酒杯,安静地看着众人。
“敢问李大人——”一片嘈杂中终于有人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如今战事已经快要结束,何故又出捐银一事呢?”
李琅琊根本就不说话,只是淡淡地打量他。倒是一旁的赵仪然脸上的笑意更加深刻:“正因为战事将要结束,所以要一鼓作气消灭叛军,军饷上绝对不能有差池,诸位应该心中都清楚,朝廷连年征战,国库原本存银几乎用尽不说,民间亦是生产凋敝,哪里能收得上税?所以,只能求各位屈尊前来,向各位求助了。”
席间陡然陷入一片沉默,以至于赵仪然最后几个字在安静得异常的房间内荡漾出一片回音。
“如何?各位是应,还是不应呢?”赵仪然脸上的笑意更加深刻了,随即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不管今日诸位应还是不应,我赵某人都先将这酒喝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几乎都从赵仪然的话中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于是他们吧目光投向李琅琊,年轻的丞相从方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安静地垂着一双凤眼立在那里,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干。大约是感受到了别样的安静,李琅琊才带着一点恍惚抬起头来,只是这一下他眼中的恍惚就不见了,而是重新换上了冰冷理智。
“应,还是不应?”他冷冰冰地吐出这一句话。
众人开始骚动,有些人已经有了想欠身离去的意向。李琅琊冷冷地凝视他们。
“李丞相——”
“这凭的是什么!你等口口声声说要支持朝廷征战,你等为何不捐银?”
“呵呵!”李琅琊脸色一变,一声冷笑几乎让所有人汗毛倒竖,“那么如此说来,就是不应了?诸位,你们不是要旧帝重登宝座么,如今的表现可是不诚心哪!”
他最后这一句话一出口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虽然早就有预感,可李琅琊撕破脸说出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后悔不迭地发觉这场宴席是真正不折不扣的鸿门宴。
“李……李大人!这不可胡乱猜测……!”
“我何时胡乱猜测!”李琅琊陡然拉高嗓音,一拍桌子,用力之大桌上的酒杯给他一下震倒,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就算我方才说的有错,你们这帮人贪赃枉法的事情又怎么算?!”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李琅琊左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叠纸来,抬手一丢,那些纸片就纷纷扬扬地撒了满屋子:
“——你们当我都没有证据么?!”
最后一句话已经是怒喝,他大权在握已久,积威难当,这一声断喝顿时让所有人都面无人色。这批人的确心中是想着将李隆基再扶上宝座的,李亨与父亲素来不合,所谓羽翼未丰还不曾坚壁清野,若是战事平定,他们这一批人哪里有好日子过?所以他们自然是一心希望李隆基重登帝位的。谋划不是没有,只是并没有露出什么痕迹。他们总以为这就没事了,谁知道李琅琊完全不按常理行事。
“李大人……在下这就告辞了——”
“……我等告辞……”
一片衣襟窸窸窣窣的响声,几乎所有人都慌不择路地起身想离去。
“谁敢走?!”李琅琊一声断喝气势逼人,众人一颤一愣之下,门已经被一脚踢开,一身红衣的八重雪立在门口,绝丽脸孔冷若冰霜,手上一把苗刀细长,在傍晚从门外射入的余晖下反射着幽幽的冷光。
“等什么,还不动手!”这边赵仪然一声大喝,八重雪几乎是同时抬起手一挥,手下金吾卫就从门后抢进,进门不论是谁举刀便砍。顷刻间房内陷入一片血海,哀号声撕心裂肺,赵仪然一把拖住李琅琊就往门口去,八重雪一手执着苗刀,冷冷地望着屋内的景象。文官们手无缚鸡之力,年纪又皆偏大,哪里能逃得过武将们雪亮的刀刃?片刻之间活着的人就不剩下一半,八重雪走上几步,一手将李赵二人格在身后。
“你们出去罢。”他的声音依旧冷得可怕。
刀刃刺入肉体的声音和惨叫声混合在一起,血腥气一下子升腾起来,几乎要把人呛死。赵仪然急着将李琅琊向外扯,因为他清楚地看清了李琅琊脸上的表情变化——长长的羽睫颤抖地半合着,与方才说话时的冷酷截然相反,他苍白的嘴角一直在不停地颤动,脸色更是一片死白。李琅琊脸上还有不知何时飞溅上去的血迹,那殷红的血迹衬着惨白的脸色,看得赵仪然心惊不已。
“喂——快走!”
李琅琊的手颤抖着,在一片混乱中他勉强睁开了眼睛,就是这出得房间的几步路竟然无比艰难,就在他们要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他转头看了一眼:八重雪面上冷若冰霜,一把苗刀已经挨上一人颈间。李琅琊不知怎么的突然发出一声比垂死之人更加撕心裂肺的喊声。
“——不!不要!住手!住手啊!”
八重雪手上微微一顿,下一刻雪亮的刀刃更是狠绝地抹出,赵仪然这边反应同样够快,一把死死扯住近乎疯狂的李琅琊,手上一下狠劲一把将他拽出门去,八重雪大步踏上前,用力将门呯地一声从里面合上。
惨叫声和血腥味一下子变得隐约起来。李琅琊近乎脱力,整个人软软地被赵仪然扶着。赵仪然看见,那张文雅清秀的脸早就泪流满面了。
廊下站的是排排手握刀柄的金吾卫士兵。李琅琊却什么也顾不了了,他跌坐在廊下,用手掩住了脸,赵仪然听见断断续续、痛楚不堪的哽咽声音:
“我、我其实……我其实真的不想如此啊……”
赵仪然静静地立着,廊子那头,门内的哭喊声依旧撕心裂肺隐隐入耳,他也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帝王人臣之争,何等残酷。
他安抚性地将手搭上抽泣着的李琅琊肩头。
“唉……”幽幽的叹息声从他口中溢出,“你啊……还是少了狠劲……”
自己终究是不适合官场的。李琅琊哽咽着,模糊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廊子那头的门被打开,八重雪一把苗刀提在手上低垂着,刀尖向地,还在滴着点点滴滴的血。他慢慢地跨出门口,身后金吾卫三三两两跟着他走出来,夜幕已经降临,强劲的穿堂风在廊子上刮过,一下子就把血腥气带起来送到人面前。李琅琊脸色一白就想干呕,赵仪然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带起来,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两下。
八重雪步伐稳定,脸色却也有些发白。他走到李赵二人面前。
“二位,手下人自会处理房内状况。在下告辞了。”
李琅琊深深地低下头去,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第 96 章
(九十六)
没人知道那日的事情是如何收场的,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可那哗然却也仅仅止于哗然而已。因为没有人会不识好歹到去调查这件事。从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来看,皇帝是根本不想提这件事。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竟然就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不出两日,平章事赵仪然就递上了折子,历数被处决者阴谋复辟、贪赃枉法之过。说是先斩后奏,众人心中其实谁不与明镜一般?旧党家眷全受牵连,流放的流放,处斩的处斩。
开始堂下还有些迂腐的老家伙说这件事于礼法不合等废话。平章事赵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