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努力都是苍白无力的。
如果这是最后一回见面……
“端华,我只说一句话……人无可能一生顺遂,无人,亦无事。”
李琅琊说着话,突然伸手抚上端华冰凉的侧脸。无数的星辉跌落进他的眼底,他用那双深黑美丽的凤眼望了端华片刻,突然就落下泪来。
他颤抖着把手从端华脸旁移开,一手冷冰冰的潮湿。
“端华……”他带着微微的鼻音道,“你哭什么啊……我说的话你明白么?若是明白,我就走了……你一路珍重……”他说着突然抽身就走,端华本来想要伸手去握住李琅琊在自己脸侧的手,哪知差了一步,仅仅握到满手心的虚无。直到李琅琊转身打马而去,皇甫端华还愣愣地立在那里。
若非李琅琊出言提醒,他并不知道自己也落泪了。
夜色愈加深沉。
(未完待续)
第 99 章
(九十九)
宫阙深深,没有尽头的黑暗一直延伸到回廊深处,两侧一盏盏排列开的油灯在昏暗里闪烁着冷漠的光晕。年轻的君王就立在窗边,白皙的手指搭在窗沿上,他冷淡地听着臣子的汇报,半天一言不发。手下唯唯诺诺想要抬起头窥视皇帝的神色以便揣测圣意,可是始终只能看到皇帝模糊的侧脸。
“得了。”李亨终于开口,苍白的脸在深沉的暗影下格外憔悴又格外冷漠,“莫要那么多废话,朕只问一句,那件事安排好了不曾?”
“陛下吩咐臣等哪敢怠慢!”臣下慌忙低头,“自然是安排得妥妥帖帖,陛下请放心。”
“那就好。”李亨低声道,随即挥了挥袖子,“宣李琅琊。”
李琅琊在殿外已经等了很久才得到传召。身后赵仪然冷着一张脸轻轻推了他一把。李琅琊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回头埋怨地看了赵仪然一眼,后者只当看不见。李琅琊无奈之下微微摇头。
“分明是你提的建议,为何叫我去说……”
“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赵仪然冲他眨眨眼,“我怕他对你做出什么来。”
“我——”眼见内侍用眼角瞟着自己二人,李琅琊欲言又止。
“还不快去!”
厚重的铅色云块,在长安城上空慢慢地堆叠起来。
行程并没有皇甫端华想象中的那么快。端华在押送官差的带领下一路出了长安往江南而去,东边官军与叛军仍在交战,他们只能绕路。端华很诧异自己居然有如此的镇静。他们一路经过各州府,他所受待遇竟然颇为良好。端华仔细一分析就明白这定是李琅琊的安排,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他也感到酸楚。一路上下来,久违的开阔视野和宁静让他居然能静下心来欣赏途中风物。不过他没有忽略一点,自长安南下,在到达襄州以前,他能明显感觉到李琅琊的打点所起的作用,可是在过了襄州往江陵而去的时候,皇甫端华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李琅琊所能安排的似乎只尽于此。虽然在发配之前他与颜钧商议过一个大致路线,以两位将军的经验竟然是料得奇准,走到现在一步也不曾有差池,不过在到达江陵之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原本皇甫端华押的是直接取道鄂州,可是事情似乎并不会步步按照他所预料的来,自江陵出发后,他们反而北上重渡汉水,往复州去了。即便是冷静已如如今的端华,他也不自觉地感到了一丝紧张。他不知道这个流放路线是谁安排的。
是刑部,还是……皇帝?
如果那样,自己还真是面子大。皇甫端华想着想着就扭起嘴角自嘲地笑起来。
何况在出发前他就发觉了不对,长安城以南几乎没有战事和叛军,就算是为了避免半路意外,流放行程也大可不必绕如此之远的路——除非,是为了什么事情的发生而刻意避人耳目。当初端华提出自己的想法之时,颜钧还曾怀疑过是不是他多想了。对于颜钧即使满门忠良落得如此下场却仍旧对朝廷抱着如此信任的态度,端华感到无奈。不过他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告诉颜钧,自己此番一切都仰仗于他了。
可这回路线押错了。端华不知道颜钧是否暗地里跟着他,就算颜钧能够跟着他,他也不知道颜钧是否能找来帮手,他曾经猜测过,也许江湖人并不愿意参与这些是是非非。
由复州,到安州,再到黄州。路线一日日更加曲折,端华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浓重。他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要怎样下手,是干脆在半路找个无人僻静处把他解决了,还是在各州府取换交割的时候直接将他杀了了事?若是前者倒还好些,若是后者,恐怕颜钧也奈何不得了。
自黄州出来,便是向鄂州而去。鄂州,可就是真正的江以南。
一行人到达渡口的时候正是傍晚,一身黑衣的青年冷着一张脸,默默地走着。说实话,那些官差在态度上倒真是没怎么难为他,端华虽然性子较以往阴沉了许多,可他在军营毕竟长久,那些面对着下层官差所磨练出来的自然而然地亲和力,让他们竟然相处得还算融洽。而越是融洽,那些人面上有时一闪而过的不忍之色就越发被皇甫端华尽收眼底,这下他更肯定了自己当初的推测。
渡口上早春傍晚秋风袅袅,一行人立在栈桥上因为久等渡船不来而开始骂骂咧咧的时候,端华却安静地在栈桥的木桩上坐了下来。江风撩着他的发丝在眼角纠缠不去。长江春日傍晚浑然开阔的水泽宁静地流往天际,江滩边的苇子刚刚抽出了青红的小小箭簇,细嫩的茎杆在风中摇曳不止,发出密集的沙沙声。
皇甫端华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江天。
他朦胧中想起了有这么一个残阳如血色的傍晚。不过那时候没有湿润的江水气味,没有和煦的江风,只有浓浓的血腥气,在高高的黄河河岸上,他就那么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如今想来,都久远得仿佛隔世。
皇甫端华不知道,他此时脸上流露的表情太过复杂,简直叫人看了会愣住。
“喂!皇甫端华,我说船可是来了,还不走!”官差中有人大声呵斥着。端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站起来点点头示意道歉。
几个押送的官差都奇怪地看着他。说实话,这些年流放的活儿他们也干了不少,有犯了军规被流放的,亦有被贬谪的大臣,哪一个出了长安城不是涕泪满襟怨气冲天,或是感叹朝廷不眷或是悔不当初,酸腐气重些的甚至还要作些诗来一抒胸意,可这个年轻的叛将,一路上竟然能够说说笑笑,不过沉默下来的时候,他那俊秀的脸孔上很快就会出现一种沉思的表情,这个人心事很重,可平素偏偏又看不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押送到这样的犯人,都觉得新奇。
“我说,”有人打趣道,“你这家伙整天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跟那些读书人一个样!”
端华笑着摇了摇头,他神色无比沉静。
“也不曾想什么,一些旧事罢了……有劳了。走罢。”
“快走快走!”
吆喝声被渡口上的江风吹散得无影无踪,血色残阳下,鹜鸟们大声叫着,像箭一般,在万里江天里一掠而过。
端华弯腰登舟的时候,突然回头望了一眼北方。春日草木蓊蓊郁郁,北望而去,一片葱茏无尽。端华突然笑了笑,没有人看到他这个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对谁笑。
“琅琊……”他轻声对着江风道,“就此别过。”
“陛下,臣最近总觉得,战报来得越发模糊了。”赵仪然手上捏着战报沉吟了片刻,才抬头对李亨道。
李亨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只有手上时不时转动的茶盏盖子才表明他的确是在沉思。
“臣附议。”李琅琊低声道,“要不要再多派些人去探听一下?”
片刻后才听得李亨道:“不必。”
底下大臣们偷偷互相对望。去年安庆绪已经为郭子仪等人六十万大军所长期围困,可围困太久终归不是办法。史思明那边动向不明,谁都知道史思明手下重兵在握,他现在不过是在观望,如果史思明叛军来增援安庆绪,那后果不堪设想。
李琅琊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一旦端华的事情解决了,朝堂上的事情就重新在他心里被提到了更重要的地位。赵仪然曾经嘲笑他何必嚷着要归隐,因为根本归隐不了,他李琅琊就是生来的劳碌命。李琅琊苦笑,自嘲说大约是自己二十岁之前过得太清闲了,现在这是报应。
“我总觉得这里头有文章。”走出殿外李琅琊才摇头道,“史思明那种人,哪里会这么轻易动手,我就怕朝廷放松了警惕,到时候史思明叛军来个措手不及,烂摊子恐怕还是我的……”他苦笑起来。
赵仪然看他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心里有个疙瘩却始终不敢说出来。方才李琅琊说他觉得这里头有文章,赵仪然也想说他觉得流放皇甫端华一事也有文章。可看李琅琊那副样子,他又觉得李琅琊不会不知道,那自己又何必说出来刺激他?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很久,他张了张嘴,说出口的却是:
“你好歹也多关心一下你的家眷。”
李琅琊一愣,几丝愧色浮上眼角眉梢。
“我说了……处理完这些事情,我就带全家去江南……”
赵仪然摆出一副“我听够了你的这些话”的蔑视神色来。李琅琊看见好友这副表情,也讪讪地不再说什么了。两人沉默着走过殿角,迎面走过来个传事内侍,脚步有些匆忙,像是急着去和皇帝禀告些什么事情李赵二人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他。见那内侍转过殿角不见了,二人才相视自嘲一笑,暗讽自己精神太过紧张。
在宫门外二人分手各自回府。李琅琊一路回了家中,颜月筝走出来迎他,夫妻二人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有家人来说宫中来人有事相告。李琅琊安抚一下妻子匆匆来到厅上,厅上坐着宫中内侍监派来的人,见李琅琊出来,立马起身行礼,脸上神色模糊,冲李琅琊不阴不阳地吐出一句话:
“咱家奉陛下口谕来知会大人一声,请李大人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