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明白。”端华垂目敛眉,向四周看了看,却在下一刻变了神情。“驾——!”几乎是直上云霄的一声大喝,年轻的武将纵马而去,烟尘四起,袍带飞扬,马上之人身姿挺拔,风骨如出鞘之剑。除了颜钧,三军将士在刹那间几乎是目瞪口呆,全为这一身肃杀、丰神俊朗的青年将军的气度所震慑。颜钧勒住马,目送着他远去,面上神情难以言喻。
“年少英雄啊——想来几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如今……”颜钧低下头,慢慢浮起一缕笑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豪情满怀了……”
大军渡了江,再行数里便是洛阳城。那是一条宽而浅的江水,并无甚值得在意。只是在渡了江后,皇甫端华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横身立于浅江东岸,回眸向西望去。
目之所及,满目苍凉。寒烟流江渚,长天万里,浮云仓惶,没有江南的湿润,也没有长安的艳光四射,只有北方地区特有的厚重与苍茫,江畔枯石凌乱,江水滚滚而去,寒风万里寒声断,空余满目萧杀慷慨。端华的袍带与大红披风在长风中桀桀展动飘扬,几乎为那锐如箭矢的风撕扯而断,跨下黑马略显不安,鬃须招展,马上身形却挺而不动,直如松木。那曾经跳脱飞扬的俊丽眉目如今内敛几乎无波,只是在顾盼之间还能依稀觉察出当年风流长安的金吾卫中郎将的影子来。
皇甫端华并心中并不十分清明,自己为何要勒马回头,西顾长安——即使,在这荒凉江畔,根本见不到长安城一点点的影子。只是,那脑海中,送别旧岁的灯火烟花,玉京春的歌舞,教人流连忘返的宴会和一次又一次的奇遇……长安啊,那教人魂牵梦绕的长安啊!那里承载了他二十余载的岁月,那些岁月是安平的,享乐的,绚丽多姿的,它的美无须诠释,哪怕一枚剪影,哪怕是酒坊当垆前舞娘手中纱缎的一个弧度,勾栏春院里商女头上珠钗的一次闪烁,都能完完全全地解释,何为长安好……只是此刻,在寒风的肆虐下,端华却感到所有的这一切只是模糊的,空余满目碎影,异光闪烁,却不甚清晰,而在这些景象之中,只有一张清隽低敛的面孔越发清晰,细长的眼眸中满是温柔,唇边永远都挂着柔和的笑容,那飞飘的长发和着江南风吹满江的芦花,竟然宛若一曲空笛长响在这寒江之上。
“……琅……琅琊……琅琊!……”
唇边传来咸涩的味道,皇甫端华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已然泪划面颊。他只是横马江畔,目光泪水闪烁,眺望那空无一人的寒江西岸。什么也无法看见,只是,那长安城,长安人,早已深情于胸,再难割舍。
“琅琊……此番一别,不知再次相见,能是何种情状……只要,不是难以面对便好……只要,无悔便好……”端华转头,望了望前面的大军,猛地又回望西岸,尖锐铿鸣,凌虹出鞘,江水倒映着雪亮的剑光,也映着他俊美硬秀的面容,搅动一片寒气,“我皇甫端华今日在此立誓,不破叛军,不还长安!!!——驾!”
第 19 章
(十九)
室内一片静谧,熏香缭绕,几欲成空。柔软的羊毫笔流畅柔软而不失风骨地滑过信笺,李琅琊的字迹并不似他给人的第一印象,而是清秀硬挺的。砚台里的墨汁一点一点地浅下去,李琅琊放下手中信笺,封好了,唤一声随从的名。
“送出去吧。”
“是,世子。”
李琅琊把笔轻轻搁在一边,手指揉着眉心,微微叹了口气。明明知道没有用处,自端华走后几日他便开始写信,到今日已写了数封,却没有一封信有回音。果真已经恩断义绝?李琅琊心中一痛,只好很快转念想道,战事吃紧,驿路不畅,发出去的信,并非都能送到。再者,这来去也要多日,自己,怕是太心急了吧?
想到此处,李琅琊自嘲一般笑了笑,笼起双手在袖中,自立于廊下,看那纷纷飞雪,今年天气似乎异常寒冷,如今才刚入腊月,雪却已经下了数场。李琅琊伸出一只手,去接那雪花。晶莹薄脆的雪片落在指尖,竟然一时没有融化。李琅琊一愣,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然冷得像冰。这么想着,他转身向室内走去,想先暖和过来再处理公事。可就在此时,与李琅琊同在御史台的郭仪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这郭仪然,自小也与李琅琊一同读过书,可入仕却比李琅琊早上数年,两人也算是故交,李琅琊初入御史台不久,也多受他提点。
“郭大人!什么事?”李琅琊大吃一惊,居然连通报都没有,郭仪然就这么闯进了薛王府。如今李琅琊虽则入朝为官,却暂时并未自立门户。这薛王府的规矩,不说繁杂,可也却是冗多。可今日……
“李、李……李大人!”郭仪然衣摆散乱,脸色发白,头上硬挺的纱质官帽已然歪斜,可他却浑然不觉,“荥、荥……荥阳失守了!”
“什么?!”李琅琊一惊之下居然忘记了动弹,整个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什么?!”
“刚、刚才传来的消息……荥、荥阳在初九便失守了!太守崔大人已经以身殉国……啊,皇上现在宣从四品以上官员通通进宫去呢!”
“初九便失守了?这战报怎的如此之慢?!”
“谁知道呢!可能是路途上耽搁了……哎,李大人,快走吧!”
此时酉时已过,金殿上官员却甚是齐聚,但气氛是沉默的,没有人敢开口说上第一句话。
李隆基负手站在金阶之上,脸色极其难看。李琅琊官职相对卑微,只是立在金殿一角,厚重的帏幔微微遮了他的面孔。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皇帝的面容。确实,今晚的李隆基,格外显了老态。
“荥阳失守,如此以来,洛阳门户洞开,这下情况要如何是好?!”皇帝猛地一拍桌子,重重的闷响教底下臣子们噤若寒蝉。大殿上气氛更是沉闷,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圣上,那荥阳太守崔无波定然没有全力守卫,才会酿成失关大错!”有人开口说话,众人的目光全顺着那声音而去,却看见正是宰相杨国忠。不少大臣默然低下头去,只能悄悄地显露出一线不满之色。
“杨大人,不可妄言!”韦见素突然发话,“战报云,荥阳太守崔无波分明是拼死抵抗,亲自率众抗敌乃至以身殉国!此等忠义为国之臣,怎能如此定论!”
“那荥阳城防坚固,守将众多,加上乃洛阳门户也算富庶,粮草定然充足!”杨国忠向殿上作揖道,“如此条件,居然自初六至初九,短短三日就被攻陷,这不是太守失职,又是什么?!”
“杨大人!你怎可——”
“都给朕停下!”李隆基又是重重地一拍案台,所有声音瞬间都寂静下来。
李琅琊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与郭仪然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认为呢……”郭仪然借着帏幔的遮掩,悄声问道。
李琅琊身形不动。郭仪然想他看去,那面孔有如寒玉,光滑白皙,却是平静无波的,除了鼻梁一侧那枚与众不同的水晶镜片微微闪烁以外,李琅琊的面孔没有一点灵动之气,他只是平静地略低着头,目光却一直盯着皇帝。郭仪然突然觉得他教人十分捉摸不透,可此时,李琅琊突然以极小的声音道:“看来,圣上是把希望寄托在洛阳守将封常清将军身上了……这封将军那日出征时说的话我有耳闻,那话——”他突然停住不说了。
“如今洛阳门户洞开。可至少防御尚算坚固。……朕如今,相信封常清,也只能相信封常清,能够守住东都。他当日和朕说过的话,朕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呢‘今太平积久,故人望风惮贼。然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诣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箠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献阙下!’”李隆基重重地叹一口气,撑住桌案,那语气简直教人心寒,“况且,洛阳毕竟是——”
“报——”
突然从殿外远远传来的声音教整个殿上的气氛突然为之冻结。一种难以说清的情绪促使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连李隆基也从金案后走上前一步。
“报——”
郭仪然突然看见了李琅琊的神情,薛王府的九世子面孔苍白得骇人,竟然失态地抓住了郭仪然的手。郭仪然感到那只手冷得非同寻常,心中不由得一紧:他何以紧张至于如此?难道……他感觉到什么了?”
“报——”
金殿大门轰然敞开,一身尘土,满面疲惫已极的传令官跌跌撞撞地冲进金殿,几乎是一头扑到了金阶之下:
“启、启禀圣上!洛阳已于腊月十三失守!”
第 20 章
(二十)
东都洛阳原本是如此美丽的城市。甚至可以说来,它丝毫不逊于长安。皇甫端华尤记得那一年与琅琊共来洛阳,正值牡丹花开,姹紫嫣红,街道上人烟阜盛,和着手执纨扇出来赏花的少女们身上的各色衣裙,构成了教人惊艳的丽图。而那时,留给端华最深沉感受的还是那个人。他清晰地忆起:李琅琊依旧一身素白绣银,微镶蓝边的衣袍,就那么执手立于盛放的牡丹花丛,花好人更好,那怒放争艳的牡丹,竟然比不过那人细长温柔的眼眸中一点若有若无的轻愁。
皇甫端华发髻散乱,固发金簪早就不知丢在了何处,那一头火焰般的长发已像从前那样披散而开,只是与从前相比,无比的凌乱,沾染着灰尘血迹,那双深黑清亮的眸子早就燃烧着疯狂的不甘与恨意,要不是颜钧自身后死死地拖住他,他怕是早就要冲回洛阳城内去。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放开我!!!”
颜钧那一双武将才有的修长而粗糙的手死死地扣住端华的臂膀,他的面孔上也满是血迹和尘土,几缕黑发飘动在脸颊旁——他们并没有参加多少近身战斗,只是匆忙退出洛阳城,就已是如此艰难——尽管身体随着端华的动作而剧烈摇晃,但那双眼睛,是清醒、冷静甚至冷漠的。
“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