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因为它就站在她所居住的那条小街的街口,是那一条长长马路两旁唯一的一蓬绿色,唯一能够与春天交流的事物。
每日黄昏,她为了它而去喧嚣的马路旁边散步,在远远处,近近处,在各个角度,端详它,欣赏它,细细地,陶醉地。她为它写过诗,写过散文,写过歌,给予过各种各样的赞美。可是,有一天,中午下班回来,竟看见有人在用斧头砍它!是一些粗壮的人,吆吆喝喝地,兴奋地,用力抡着亮铮铮的斧头。他们要将它从根部伐倒。
知道它也看见了她,她听到了它求救的呼喊,看见了它的眼泪,感应了它的哀泣。但是,她却没有像郑舜成一样冲上前去舍身相救,只是像猛然遭了鞭击,呆立当场,直直看着。突然间转身,飞也似的逃开。
逃回自己的家。三天三夜没有出门。不是反省,而是酝酿更彻底的逃跑计划。当家门再次打开,她脚步坚定地朝向的,便是放弃故乡的方向。
03
“曼陀北村的果树园,后来,怎样了?”胡文焉轻轻地、迟疑地,问。
不需要再讲述关于老榆树的故事了,因为已知道结局。郑舜成和陶可是必胜的,或者说,老榆树是必不会被活活烧掉的。因为它不会死,它属于天底下那种和时光一样永不会消失的事物。问的语气所以迟疑,是因为害怕面对果树园的结局。她没有见过那果树园,那次与韩愚石只是长时间地、尽情地看了老榆树,便离开了。预感到果树园的命运不会乐观。能够历百劫而无恙的,只有老榆树这样神奇的存在,此是难以比拟的造化。
一生的爱(2)
果然答话印证了预感。不过,还算万幸,曼陀北村的果树园并没有在那次浩劫中消失殆尽,当郑舜成和陶可终于战胜了陆二楞、赵铁柱一班人,匆匆赶到村南,园子里尚有十几棵沙果树没遭遇斧头。
“劝阻那些乡亲真是难啊!”陶可叹息。因为他们认识不到树与生态的关系,压根就不懂什么叫生态。其中有一些是和陆二楞、赵铁柱等一样满腔热情向往生态移民的,砍果树的念头不容更改就不必说了。另有些其实并不赞成陆显堂支书举村搬迁的主张。脑子略清晰的,能分析出和郑舜成相似的道理,余者完全故土难离心态,说是祖宗的坟都埋在曼陀山上,难道就把祖宗丢在这里不管吗?再说,就算真的走运搬到了好地方去,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到了人家谁的地盘上,不是就得受谁的气?虽是存这样想头,照旧砍得欢势。何以呢?反正陆支书下了令,分给你的一份你不砍,那别人就要砍。与其让别人砍了,不如自己砍,至少可以拿回家晒干了当柴烧。
“到最后,郑舜成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怨恨自己,说我怎么这么笨呀,我这四年大学是怎么念的,怎么竟连给乡亲们说清道理这么点儿本事都没有?悲伤那么真实,那么发自肺腑,富于感染力,弄得我也情不自禁跟着大哭起来。”说到这儿,陶可用力捏了下胡文焉手指,将手抽回,也仿样将头仰起,靠在沙发后背上。略顿了顿,吐纳式送出一个轻轻的句子,说就是在那一刻爱上郑舜成的。
胡文焉惊,一下坐直。并没有流露于外,只是张开眼睛,目光落于陶可脸上。
陶可却闭了眼,把自己彻底交给汹涌而起的情绪。
真的,只有纯粹的生命才会传送出那样的感染力,一个有着高尚情操,有着真爱的人。“真爱!”陶可重重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又顿了顿,语气一变:“文焉,知道我为什么毕业后不到美国父母身边去,而选择了留在中国?”
没有回答,因为知道不必回答。
果然不需要回答,再次顿了顿,陶可回到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04
显然郑舜成的哭声也震撼了那些争先恐后砍伐果树的父老乡亲,人们一怔,手中斧头慢下来。一个人是只有死了亲娘老子才会哭成这样的,这娃子不是在外头念了几年书把脑子念出了毛病吧。
“成子,这是咋啦?”近处一老汉粗声粗气喊。这人叫葛老欢。郑舜成抽咽,说想大家先停下,听他几句话。等完了,要是还觉得砍果树对,那再接着砍,他绝不再阻拦。就算他求父老乡亲们了。葛老欢小眼睛眨巴紧起来,是犯了掂量。这当儿,旁边一矮壮妇女爽气地亮开嗓门儿:“大家伙儿先停下手里活儿,当做歇口气,反正也不争这么会儿工夫。都过来听听郑家成子咋样说。人家是念了大学的,在外头见了世面,保不准就能摆出些咱寻思不到的理儿呢。”这人是孙二娘。不知是因为人有号召力,还是话占理,她一落音,人众纷纷聚拢过来。倒是葛老欢打起了搅乱,用可笑的公鸭嗓嚷说:“成子的那点儿理刚才不是都摆了吗?就是叫咱别砍树,去栽树。曼陀山上,村外沙地上都栽满树。用树把那撒着欢儿朝前爬的大沙龙给锁住。”
“我的妈哎,就那大沙龙,得多少树才能把它锁住?还不得把咱村这些人给累死?行,就算咱不怕累死,拼着老命把树都栽满了,可那又有啥用?满打满算只能是治住沙子,能治好咱曼陀北村的穷吗?治不好的!”
一生的爱(3)
说这事儿早在他脑袋瓜子百八遭推过磨了。举例大草原西南边的榆树沟儿村,前些年响应政策出了好些承包荒山的林业专业户,累死累活十几年,山倒是变绿了,人却还是那么穷。“就你摘的那点儿山杏核,能卖几个子儿?说句不好听的话,怕是连买树苗的钱都还不够。你看看现在整的,村里净他妈光棍儿,哪儿的闺女都不愿意往那儿嫁……”
胡文焉又一惊,这下*在外面。知道这回郑舜成遭遇难题了。
陶可绘声绘色转述的葛老欢之言对于她是并不陌生的,这曾经是久久困扰过她的一个问题。就职《千柳日报》时,她最喜欢接受的任务,就是去遥远的北部荒漠草原采访关于治山植树的先进人物和事迹。接触了解得多了,也就发现了其中存在的问题,植树虽然对生态建设有利,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当地百姓脱贫致富问题,此为调动不起民众积极性的主要原因之一。对于百姓而言,生态的意义及其重大性远远不能跟富裕相提并论。她曾就此在报纸上发表过杂文,希望能抛砖引玉,引起有志之士的关注和思考,从而找到有效的解决途径,可惜应者寂寂。
胡文焉情态尽收陶可眼中,狡黠一眨眼,她打住不说了。
“郑舜成怎样应对?”果然胡文焉中计。
“他的应对吗?那得让我想一想。想起来之前,文焉呀,你可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胡文焉惊觉掉落圈套,却是已无计。好奇心确实被勾起了,准确地说,是乡愁,埋藏深深,深得连自己都以为并不存在的乡愁,被勾起了。
情到深处情转薄。她至切体悟这句子的况味。
这才明白了何以会跟陶可一见如故,相剖肺腑。就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故乡啊,就因为她能够相谈自己那遥远的塞漠深处的故乡啊。
故乡,原来我是这样深深地爱着你!这样地远离你,原来就是因为对你太深太深的眷爱!
心潮一阵翻涌,胡文焉眼睛湿润了。
这段委曲心境身侧人未有察觉,陶可沉浸在自己的意绪。“文焉,如实招来,为什么你要独身?”陶可调皮地抛出自己第一个问题。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确实这是迫切想知晓的秘密。要知道,胡文焉是那么美那么美的一个美女啊,以她名冠南邦的女画家眼光看过去,斯人完全是古代仕女图上踱下来的一个婉约人物,当今时代根本无处寻觅的。可她竟然是独身!不仅独身,一直所过的竟然是半隐居的生活,在这座已然生活了整整八年的南国大都市里,自己竟是她第一个朋友,而两两相识不足旬月。“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句古诗算是找到了诠释。由胡文焉,终于触摸到美丽的秘密,破译古诗所吟咏的美女何以全都是超然物外、恬淡幽静的性情。但这太不可思议了,现下是什么时代啊!
胡文焉笑了。知道这是必然面对的一个探询,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来到。怎样回答呢?忽然顿悟了自己孤独的根源,也许就是怕面对这个问题,怕一旦跟哪个人走得近了,近得有几分相知了,人家就会产生洞幽索秘的愿望。这完全是正常的。而她不能剖白,是因为,不愿伤害故乡。尽管她的心中存着那么多幽怨,那么多惆怅和伤感。她不愿意伤及它,哪怕是一点点儿。
故乡,只要不提起你,就不会伤害你。
怎样让陶可知道,让人们知道,自己年近不惑仍一身孑然,跟故乡有关?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生的爱(4)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故乡,这孤独,在根本处,是源自天性。她是生而孤独的,自有了记忆,就有了孤独。其实,从某种角度可以说,使告别故乡走向远方的,就是这深藏骨髓的孤独。她想消解它,摧毁它,摆脱它。想自己如一株开花的树,站在阳光灿烂的园子里,或山岭间,身旁有许多跟自己一样的树,都盛开着清芬四溢的花儿。它们的花朵可以跟自己的不同,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气息和形状,但彼此的心情是一样的,有着共同的愿望和语言。她可以和它们在阳光下、蓝天下、清风明月下,快乐地说笑嬉闹,交流思想感情,使彼此的存在成为献给春天和世界的赞美与祝福。
我在哪儿找到朋友,便在哪儿获得新生,
朋友带来了生的奇迹。
异乡开着不知名的花卉,
它们的名字是陌生的,
陌生的土地是它们的祖国。
这记在笔记本上的诗句是从书上摘下来?还是自己的创作?弄不清了。她有许多这样的笔记本,放在案头、枕边、几上,在一切触手可及的地方,用来记录在阅读中的收获和那些清风一样瞬间掠过脑际的思想。一般来说,尽管不加标注,哪一个段落或句子为摘录,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