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力,不像韩愚石的飘闪梦幻。
那天,他跟她一起走路回来。她听见他打了个电话,叫司机离开了。他说他也喜欢野外漫步,如果时间允许,他可以漫游上大半天,就像哈代和屠格涅夫习惯的那样。
他的阅读面令她羞愧,令她不敢自谓作家。还有他的记忆力,那简直是惊人的。此前,她认为只有电脑能够做到。
一个强大的生命。
这是那天分手之后,她脑中闪过的念头。她相信,不管做什么,他都会是优秀的。只有冰雪的品格,超越的意志,坚韧的精神,才会给予一个人这样的明澈和深涵。
这样的准确。
几天之后,在电视上,她知道,他是离邑县县委书记,姓秦。
03
谁能想到,他竟跟韩愚石是同一天的生日!当他说出,她惊愕难言。当时他坐在她客厅的沙发上,和她面对面。他一定看见了她脸上的神情。他一定觉得她是个爱吃惊的女人。
他是第一个走进她家门的人。
为什么会将家门对他打开?她说不清楚。也许,因为他是完全靠自己内心的指引,来到她的窗下吧?他说他的心发出一种声音,循着这声音,就来到了住着她的地方。
那天,当她推开窗子,一眼看见站立田边的他,简直惊得说不出话。与在白杨树林里初次相见的情景一模一样。唉,他是个让她吃惊的男人啊。各种各样的吃惊。
她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里。那天虽然说了好多话,但不曾触及这个问题。在这座小城里,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相识的人。那天,他们是在城市的公园旁边分手的。而那里距此还非常远,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走完长长一段蜿蜒在田野中间的小路。
她知道心为灵物,但心真的能够给予指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行走的树(3)
他说想为自己的这个生日祝贺一下,就选择了这种方式,希望不会打扰她。这又是多么和韩愚石酷似。在塞外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日子,韩愚石也是会这样,来找她,相邀一起去郊外漫游,以为庆祝。现在,她就是住在郊外了。
怎么可能不打扰?他打扰的是她的生命。
但是她那么欢喜,愿意把这生命的打扰镌刻成一朵永不凋谢的花儿。
窗外的田野,当时正开油菜花儿,大片大片,金华灿灿。从后面衬着,让他显得高大耀眼。当他坐在客厅,花香从窗子飘进来,满屋子都是清芬流逸。深深吸一口,他笑了。说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了。
其实,这一点,她大致告诉过他。是山水自然的吸引,使她来到西曼。是静谧闲逸的田园风光,使她选择了离邑。她曾遍走西曼周边区县,到处的城郊都在轰鸣震天地搞建筑,修楼房,几乎找不到真正的田园了。唯有离邑,是最后的玫瑰。
他笑,说那么,其实是他把她唤来的。就像窗外田野上空盘旋的那只洁白天鹅,是被青翠的竹林、清澈的水塘唤来。说这话,是在后来了。她已经知道,离邑的不变,是他努力结果的时候。
真的呢,是他用宽挺的双肩,挡住了占用农田膨胀城市的滚滚潮流,使这块土地保持了原样。
使她有了一个可以逗留的地方。
离邑的农田,是用来种庄稼的。永远只能生长庄稼!
哪怕是一分一厘,都不能征为它用!
哪怕整个世界都变了,离邑都不会变!
这是他铿锵的宣言。
为这坚持,他承受了怎样的艰难,不用细说,她能够知道。曾经的记者生涯,使她广泛而深刻地了解社会。这样的择地隐遁,并不完全是因为对写作的热爱。写作,也许可以说,是她把自己隔离起来的一个理由。
她多么羡慕。她恨自己不是一个男儿,可以这样铮铮铁骨,守护一方。
那么真的她是因为他而来了,来做他砥柱侧旁的一截础石,沧海横流的一支长楫。
他曾告诉说,她是他的力之源。
初次造访,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反对的声浪过于汹涌。他需要听一听她的声音,以补充能量。他说你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能够使人不可战胜。
她不否认自己心灵的力量,因为,她是一个彻底摆脱了束缚的人。这是她能够遗世独立的奥秘所在。难得他能感知啊。这可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一般而言,人们的眼里,这会是怪异。
在那一瞬间,她猜透了命运的心思,相信心灵真的可以指引。难道不是吗?她其实就是来找他的啊,来完成一生的相遇,永生的相知。
“西南有同类”。是啊是啊。
她感谢这个《易经》上的句子。感谢伟大的《易经》。
心里的花朵,就是在这时候盛开的吗?
那天他们一起去了白杨林。是在前往的路上,蓦然间,她知道了他与韩愚石本质的不同。如果是韩愚石,这样做,肯定是为了看牧马坡适不适合修建一座托尔斯泰式的大庄园。而他的行为中,没有自己。
她给他讲了韩愚石。她那曾经的,唯一的爱情。自然就要说到神奇的老榆树,因为,就是一定要带她去看老榆树的那份顽执,使韩愚石在她的眼中变得清晰。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是有一次,千柳市画院组织画家到乌兰布通草原采风,胡文焉作为应邀记者同行。那时,韩愚石刚刚从日本回来,他在那儿学习了三年。
韩愚石就出生在塞漠草原,是西部边缘的一个小村庄。他背着画夹漫游漠北时,发现了老榆树。
行走的树(4)
那次采风地点,离曼陀北村很远,是草原南缘的白那诺尔湖畔。对于初次见面的胡文焉,韩愚石执拗得近乎粗暴了。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将她塞进车里。他说你必须去看看那棵老榆树,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去,唯独你,必须去!
理由是,她的气质中,有一种跟老榆树的灵魂相似的东西。
他对了,她果然与老榆树一见如故,缘结毕生。
韩愚石,你本是有慧灵的,却何以不能高蹈去俗?破掉名利二字?
说到这里,她不觉忧伤。韩愚石曾经让她动过心的。有过那么多追慕者,唯独他进入了她的心。却为什么他不能留住?
为什么他的热望是在故乡的土地上修建一座托尔斯泰式的大庄园,是由后人建立一座刻着他名字的纪念碑?而不是像世铭这样,把自己的生命化成照耀一方土地的光芒?
她庆幸能与世铭相遇,从而知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她的理想并非虚妄。
当知道自己爱了时,这件事已发生得很深很深了。它加强了她女人的意识,因为爱的里面有厚厚一层崇拜。她始而深刻理解了男人二字。
男人就是这样啊,能让理想变成美丽现实。
他们徜徉于白杨林间,她所说过的那些希望式的话,几乎都成了蓝图。牧马坡丘陵区被开发建设成了一座巨大的居民小区。白杨林被保留了,成为住宅区内一座生态园林。这里从此被叫做白杨山庄。他们走过的那条小路,变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马路,连通白杨山庄和离邑县城。公共汽车单程行驶,一趟只需二十分钟。
那是通勤车,每五分钟发一班,全部免费乘坐。
离邑成了唯一一座没有广场的城市。
田野深藏怀抱的城市。
古朴深邃而又开朗奔放的城市。
他每次来,都会说如期完成,和即将开始的工作。使她知道,那些保存下来的农田,怎样在“调整产业结构”“发展无公害蔬菜种植”“农业规模效益”“有机农业”等等新鲜而实在的语言修润下,被变成了黄金。
城郊村获得了“中国十佳小康村”荣誉称号,是全省唯一。
而作为县的唯一就多了:
全国唯一不收缴中小学生学杂费的县。
唯一没有农民外出打工的县。
唯一农民能够享受医疗补贴的县。
这一切使她与他的相见变得尤其幸福,尤其成为盼望,成为节日。
尽管很少言及其他,但她还是知道了他遭遇过怎样的压力和困难。其中最大的,是他险些被调走。城市周边农田独有的*,成为巨大诱惑,令觊觎者贪婪而疯狂。有商人在他这里黔驴技穷之后,抛重金,打通省里的关节,企图让他离开这块土地。是百姓留住了他。调令来了,他只有服从。可是,那天,当他的车子缓缓驶到县委大院的门口,竟然看到面前横着一堵坚实的墙。
是的,坚实的,不可穿越的。因为,它是人墙。
是老百姓用血肉之躯构筑而成。
全县的农民、工人、个体商贩、中小学生,全来了。人的海洋将长长一条马路淹没。
胡文焉仍旧是从电视上看见这一切。面对那场景,她笑了。笑着的脸上,悄悄挂出两行热泪。
就是在那之后,他又来时,拥抱发生。紧紧紧紧的拥抱。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秋天的黄昏,窗外田野刚刚翻耕过,一片舒展宁静。虽然没有了油菜花儿,吹进来的风仍旧是香的。使人想到篱畔田塍闲闲而立的桂、梅、枇杷和芭蕉。
与你相聚
是为了分离
之后的几天,她的窗子不见打开。可怜地,她想用一道玻璃
行走的树(5)
窗,阻挡住生活。
他再来,住过她的屋子已成空楼。
正像她曾说过的,一旦发生,就将结束。因为她不能放任自己,走进一个红尘世界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丧失他珍贵的唯一。
这样想着时,他仿佛看见她站在一树烂漫的春鹃前面,微眯的眼里含着笑,说,属于这块土地,和上面的人民吧。这会更有意义。
她没有走得太远,就藏进了几十华里外喧阗的西曼。时而,她会悄悄回来,在小城的街巷中走一走,去看看嫁禾飘香、果红菜绿的农田,到牧马坡上的白杨林中转一转。到处都能觅到他的痕迹。但是,他永不会再出现在眼前了。
世铭,对爱的敬畏和克制,是我们献给世界的一份负责。
你同意这样说么?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