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细细地询问养父母。两个善良的人掏空记忆,也无法给予他更多的回答。村里年长的人们也都差不多。能够确定的,只是早些年有人嘈嘈过在曼陀山上修水库这件事。曼陀山上早些年有过泉。
最后,他走到了陆显堂面前。他想,作为那个时候的民兵连长,也许舅舅会知道得多一些。
他对了。
没有预想中可能的冰冷拒绝,是出乎意料地和气。陆显堂以一个舅舅的蔼然,让他知道曾经有过一份水库修建的可行性报告,和施建技术图纸。原件是不可能找到了。当年这东西被交到公社后,就没再有音信。应该是被当做废纸丢进垃圾桶,或是充做了某个革委会成员的卷烟纸。但有过一个复制本,是他的母亲偷偷留下的。至于落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这样说时,陆显堂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照亮了他整个人生的夜晚。回到了那巨大的喜悦和致命的遗憾之中。他的面容里出现一种残酷的柔情。他还在爱着那个叫上官婕的女人,尽管她用这样无情的方式报复了他。
是的,郑舜成对曼陀北村的颠覆,就是上官婕对他的报复。
可是,他还是在爱着她,像死亡一样爱着。
“母亲她,在当时,知青中间,有较亲密的朋友吗?”
“没有。你母亲的生活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那,他们,在城市里有亲戚吗?”
“没有。至少不见有来往。你父亲,包括你母亲,去世之后,都不见有人从什么地方来过问。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北京的哪个地方来,到哪儿能找到他们的族亲。”
“回去问问你的妈妈吧,问问她,你的生母有没有交给过什么东西,让她代为收藏?”这末一句,陆显堂说得整个儿像是一声叹息。为自己人生中一切的无奈和无法挽回。为这件事情的无望。
是的,无望。上官婕的遗留他非常清楚,就是一个蓝花儿的小布包里,几页满纸莫名其妙话语的信纸。他从妹妹手里拿来细细翻看过的。郑舜成除了知道自己名字的来由,自己生母的手迹,从中什么也不能得到。
那个女人,她把用巨大丧失换取的宝贝弄到哪儿去了呢?那个复制件,她不会后来就拿它不当玩意儿了吧?
唉,这只能是个秘密了。被生命带走的,永远不可破译的秘密。
那么,从这个角度,他是胜利了。他有效地粉碎了他们二十几年之后的反攻。曼陀山水库对于郑舜成行动的全局意味着什么,他清楚的程度不亚于当事人自己。
是的,郑舜成的行为,就是上官婕、白照群、宋一维和曹文修联合发起的反攻。对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生态泉(3)
他仰天长叹,上官婕,我没有与你做对之心,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只是爱你,想让你享受我的爱。是你导致的这一切。如果你的心当年肯松动,哪怕一点点儿,事情就全然不会是这样,也许那座水库早就修成了。
为什么你要爱那个白照群?
为什么要跟他生一个孩子?!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彻底成了诅咒。他终于诅咒她了吗?啊不,他对她永远都只有爱。如果是诅咒,那么,只能是向着命运的。
是的,诅咒命运,为什么不把他生成一个和白照群一样的城里人?
也许,这就是他拼了性命都想让舜成去过城里人生活的潜因?就是他强烈想望生态移民的潜因?
心的深深处,深得连他自己都不能看见的地方,一道残酷的伤疤,一直在隐隐作痛。
老天啊,你作弄我,一生!
捧着胸口,他缓缓地,坐在了泥土上。
当再次面对母亲的遗物,郑舜成在发现中疑惑。母亲留给他的信为什么是这样的?没有该当的慈母对儿子大爱如伤的牵挂和叮咛,没有生离死别的柔肠寸断和难以割舍。严格说起来,这根本不能算是一封信。但它也不是一篇文章,尽管文句优美,行笔流逸,很像一篇风景散文。从中可以知道,母亲有很好的文学修养和禀赋,有诗人的浪漫和深情。她很喜欢曼陀山,爱它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泉。
泉!
她似乎尤其喜爱山巅之上巨大的风摇石,视之神的创造,一方土地的福祉。
风摇石!
郑舜成一遍一遍读,泪流满面。这原本是他不能面对的东西,是他命里的大伤。
他把它揣在兜里,放在枕边。当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被泪水打湿的枕上,他默默在心里说,母亲,我会让您和父亲满意的,让你们在天上露出开心的笑颜。当把它们背诵下来,成为自己血液的一部分,他感受到母亲的爱抚像音乐在血管里轻轻流淌。
母亲的灵似梦里清风悄悄在他耳边低语。
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里,独自在曼陀山上漫游时,他触摸到秘密美丽的底部。或者说,得到神慈悲的拥抱。他忽然猜破了妈妈的用意,遗信只是一条路径,花枝掩映,香影横斜的曲径。真正的遗赠,在花径的尽头,那寻常人不可抵达之处。
啊,是母亲在天上的指引。母亲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成儿,抬起头来,看那块风摇石。
风摇石刹那间五彩迸射,仿如传说中的情形一样。
也许是由传说引发的联想造成的幻觉?那神奇的一刻,郑舜成真的看见了五彩华光于山巅闪烁,与天上的群星交相辉映。
信文里并没有藏头诗。也不能说出具体是哪一个句子提供了暗示。当它们在他的心中浮现,在那特殊的情境里,所有文字共同托出一个信号:
风摇石。
不能说出自己是怎样攀上去的,在那样的夜里。那几乎从来没有人上去过的地方。在风摇石下面,那巨石与山岩微妙交接的点,所形成的阴影一样的小小洞穴里,他找到一只密封得非常好的小铁箱。里面层层包裹之中,就是他所渴望的曼陀山水库修建可行性报告,施建技术图纸,和母亲一封真正的家书。
亲爱的母亲!
伟大的母亲!
确实,再没有比风摇石底下更安全的地方了。因为那巨石不可理喻地随风摇舞,没有人敢接近它。从来没有。可是,母亲,纤弱的您,当年是怎样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爬上去的?是什么样的信念给予您力量?
您把报告和图纸,全部清晰地摹写在白色棉布上,就是因为知道,它们必定历时弥久才会重新面世,怕普通的纸张不能完成这份重任。
生态泉(4)
当看到宋一维教授在可行性报告里痛心疾首地呼唤生态意识,郑舜成泪水喷涌而出。
先辈啊!先知啊!先驱啊!
母亲一笔一画写在图纸上端的“神珠水库”四个字,则让他舒心地笑了。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呢。
泉,得到了肯定,有了明确标示,他就可以动工了。就不用因为担心到头来愿望落空,在人手和财力紧缺的情况下,铸成“劳民伤财”四字而不敢轻下主张了。
神珠水库,你会成为天下最美的风景!
03
作为地下水勘探行家的曹川工程师,不能探得泉眼,是由于它被一块扁平大石盖住了的缘故。那是山洪冲来的巨石,深深砸进去,成为山体的一部分。
当它终于被掘出,满山的风都变成欢呼。
水库正式开工,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这不仅仅是因为人手打不开点儿,主要是资金。它跟重修校舍、买树苗草籽等等都不一样,要很大一笔钱,初步预算约一百万,得惊动旗委政府两院。
这使事情的难度增大到几乎不可能。因为在诺格达旗,谁都知道旗委书记和旗长之间的僵硬。愈是前者的倡导,愈是后者的冷漠。
镇党委书记刘逊跑细了双腿,也只是在旗里立了项。而这是什么也说明不了的。
最终,梅兰朵充当了救助女神。她再次攻克了父亲顽固的堡垒。当春风吻亮乌兰布通草原上第一朵杏花儿,五十万元水库建设款以项目扶持资金方式,从旗里发放到了曼陀北村。
项目总资金由三部分凑成,自治区划拨五十万,市里承担三十万,另外二十万旗里配置。
这是自治区划拨部分,作为前期款项。后面再陆续追加。
几乎是钱一到,工程立刻开始。人们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因为曼陀南嘎查的举全村之力加入,工地呈现前所未有的浩荡沸腾。看到那场景的所有人,都会相信,幸福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微笑着招手。明天是完全不用怀疑的。
只是没有人想到,巨大的不幸也像一块丑陋的阴影,正险恶地紧贴地面爬过来。
那是开工近一个月的时候。一日黄昏,娅娃踩着花香,匆匆朝水库工地而来。她总是这样,学校放学后,立刻往山上走。正当一年里白日最长时节,太阳落了山,仍有很长一截天光。她还能来干很多活路,搬石头,铲砂子,抬土垒坝。主要的,她能送来一桶清甜的凉开水。每天到这时,郑舜成的塑料桶早就见底儿了。
这时节草原上开放的是一种叫黄瓜香的小野花儿,像迎春花儿那么金灿,像米粒儿那么小,有着刚刚结纽儿的黄瓜一样的香气,嫩嫩的,浅浅的,不经心,它满呼吸都是,一刻意,顿时找不见了。密密的黄瓜香中间会有浅紫的婆婆丁花儿,这儿那儿地摇曳着。
娅娃蹲下去,小心地采了一小把黄瓜香,又选几朵婆婆丁配上,结成一条花绳,细细系在辫梢。端详几眼,轻轻一笑,又朝前走。
传来的隆隆炮声她是听见了的,知道又是在用炸药炸石头。修这样的一座水库得用多少炸药啊。舜成哥说过,水库修成后会养鱼。多若诺尔曾有过的那种雪花鱼会回来么?听奶奶说,那鱼通身盈白如雪,十分美丽,为乌兰布通草原独有。水库里一定是可以划船的。她要请求舜成哥做几只小小的木船,前角尖尖的那种,泊在水上。曼陀山野花儿遍开的时候,采一大抱,堆在船头,自己倚在旁边,悠悠地划着桨,唱着歌。
这样的时刻,舜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