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他的眼睛,当舅舅的面色和悦下来,说不知你爸妈给你讲过没有?咱乌兰布通草原上的这条大孽龙啊,每隔八十年活转一次。上一次活转来,三年时间不到,就把偌大一个白音布通草原给活活吞了,将一只大脑袋搭在了咱乌兰布通草原的边儿上。这一次,就直接冲着咱来了。“不相信你明天到北边去溜达着看看,看那大家伙爬得有多快!咱曼陀北村紧把在边儿上,大孽龙一旦爬过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咱们啊!要是不赶紧想法子躲开的话,咱必是个全村覆没下场。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你舅我就是咱曼陀北村的千古罪人呀!”到这末一句,嗓子微微打了个颤,显然是动了真情。
这确是真实心声。曼陀北村的草场、耕地近些年来大面积沙化,尤其北部草原沙龙的复活,成为一块巨石重重压在陆显堂心上,使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怎样才能使村庄免受沙龙的祸害?怎样才能让村民过上富裕安康日子?两个问号都要把他脑袋勾破了。所幸天不绝人,在电视的启发下,他脑子里长出生态移民的灵感。生态移民,把他的村庄整个搬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去。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对于他的村民和子孙后代,还有比这更好的交代吗?当这个主意泉水样冒出并渐渐澄清,他曾是怎样的高兴呀,高兴得险些发狂。
郑舜成心里一阵难过,就知道舅舅是犯了认识的错误。愈是这样,自己愈不能放弃。得不负舅舅给予过的恩德啊!
“可是,舅舅,请您想一想,咱往哪儿搬呢?好,就算咱如愿了,被批准搬到旗城的边上去。可是,这大沙龙它用不了几年也就会追过去呀?行,它追过去咱就再走,搬到千柳市的边上去。可大沙龙它终究还是要追过去呀?千柳市再往南,那就是北京了。难道政府会让咱搬到北京城的边上去吗?会眼睁睁地让大沙龙爬过去吞掉北京城吗?”
村民们议论起来,显然大部分认可这话,看到了生态移民说幻想的本质。郑舜成一喜,赶紧抓住时机,抬高嗓子:“什么是天意?老百姓的回答就是天意!咱不管它孽龙复活的事儿,就问问父老乡亲们,认为是铁下心来把大沙龙给锁住,消灭它对?还是在它的威胁下逃跑对?”
此言一出,嗡嗡声止,大家伙儿眼睛对眼睛,互相看起来。过了一会儿,就见有人转过身,倒拎着斧头朝村庄走了。群体立刻响应,纷然而散。少数心内犹疑,愿意移民的,见人众都去了,也终于移动脚步,随了大流。眨眼间,果树园的短墙前,只剩了陆显堂、郑舜成、陶可三人。
村支书的脸涨成猪肝色,怒火熊熊的眼睛狠狠冲郑舜成一盯,怫然而去。
物竞天择(1)
01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郑舜成会留下来,不走了。
这次回家,原本的打算,只待一个星期,看望一下父母,就匆匆南下深圳,到巨星电子集团有限公司报到。他是幸运的,还没毕业,就被电子业巨头深圳巨星来选才的人看中,将成为未来的巨星公司高级白领。就读的上海B大学计算机系同届学子中,他唯一获此荣宠。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谁都清楚,学业的优异仅仅是原因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更主要方面,是同窗美女白诗洛对他的倾心。作为巨星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儿,白诗洛有着她这类人通备的特点,就是对出身微寒却品貌端正、刻苦坚忍的青年情有独钟。郑舜成心如明镜,而欣然签约,不必说,除受到巨星在目前国内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其他单位无可比拟的高额薪金吸引,对白诗洛也不无所动。似她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一般说,所秉性情是两类表现,或为高贵、雅致、慈悲;或为骄矜、傲慢、恣肆。白诗洛幸为前者。此般的性情兼以彼般的容貌,应该说,很有*的味道了。之所以迟迟不与其完成感情碰撞,完全是自尊心使然。在郑舜成认为,光有人品是不够的,作为男人,还得有成功,才不委屈心爱之人。他相信凭靠自己的才德与努力,到了社会上,一定能够很快打拼出一块自己的天地。那才是庄重捧起爱情玫瑰花儿的时刻。在巨星工作,有与白诗洛近近接触的机会,两个人还可以更从容地彼此了解。人在学校里,跟到了社会上,有时是不一样的。
至少,得偿清债务,才能奢谈爱情。他不想在经济上接受白诗洛的帮助,那会使心中圣物——爱情受到损伤。
到毕业的时候,他尚欠学校整整一万元学费,因而尽管各学科考试成绩优异,却不能立即拿到大学毕业证书。
这也是接受了巨星聘请的一个原因罢。必须承认这一点,尽管很苦涩。拿不到毕业证,硬碰硬到社会上找工作,几乎是不存在可能性的。
按心愿,是到巨星去上了班,领到薪水,然后再回家,那样就可以丰丰厚厚地给父母买一些东西回来,并留给他们一笔钱。但是实在太想家,太想念父母了,要知道,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为了节省路费,同时利用寒暑假期打工赚钱贴补学用,大学的四年里,他一次没有回过家。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既定命运?
是乡亲们的苦苦恳求和殷切企盼?是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刘逊的诚挚挽留?是舅舅陆显堂一班人的软硬兼施、威胁逼迫?
还是他自己的心?
02
陶可说是心,陡然转折了郑舜成的命运。她十分肯定。因为她清楚见证了那伟大变化的过程。
陶可被误作郑舜成带回家来“见公婆”的女朋友,也就是没过门儿的媳妇,这在开始是一件简直没法洗刷的事。包括郑舜成的父母在内,曼陀北村几乎所有人都这么看。只一个例外,就是跟郑舜成一块长大的斯琴娅娃。这姑娘是村小学校的教师,和郑舜成同班一直读到初三。初中最后的一场考试后,他们分开,他进了旗城诺格达的重点高中诺格一中,她进了千柳师范学校。
娅娃说是从郑舜成的眼睛里看见真相的。她太熟悉这双眼睛,能读懂它们每一缕光的含意。所以欣然应诺,让陶可住到了自己家里去。
那天晚上,正当她拉着她的手,要离开的时候,一大群乡亲在年近七旬的乌仁其其格老人带领下,敲响了郑家院门。人们是来求郑舜成的,恳求他不要再走,留下来充当领头的大雁,带领他们冲出穷困的乌云,飞进晴朗明媚的天空。来了那么多人,把郑家的屋子挤得满满登登,后来屋里挤不下,就站到了窗子外面去,直站了大半个院子。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物竞天择(2)
这对于郑舜成和他的父母来说,等于是面对了天方夜谭。尤其是父母,最初一瞬,惊得张大嘴巴,半晌不能说话。那怎么行?我们含辛茹苦,费劲巴力地供成子念书?为的啥?不就是有朝一日他能考上大学,走出咱这偏僻贫穷的黄沙窝子,去过城里人的文明生活?你们也当都是知道,在咱们这样的地方,考上大学,是多么不易,简直可说就是踩着木梯子爬到天上去!而今他总算大学毕了业,还好运好命地得了份人人眼热的工作。难道竟要舍掉已然捧在掌心的锦绣前程,仍旧回到这穷乡僻壤来熬日月么?难道我们是发了癫,得了脑子病么?
这样的穷窝子,哪个都不愿意待啊。就连那些没念成书的,但凡有丁点儿可能,都走了出去,到远处的城市打工,寻找有别于祖辈的生活。咱曼陀北村现就有好多人到外面去打工了。舜成说他今天回来,在汽车站,就正巧碰上他巴图叔送大儿子乌力吉走。乌力吉还拉着他的手,问了好多大城市的事儿。
再者,现在村里有好端端的支书和村长,哪用得到成子当什么头雁?
郑舜成有同样的心声,自小到大,那么拼命地学习,就是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成为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幸福和自豪的人。他有报效家乡之心,但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但坚定的内心在随即知道的曼陀北村即将发生的事情后发生变化。准确说,是在听了乌仁老人一番话之后。变化很微妙。
是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崭新事儿:
村里就要“双推一选”,召开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议,竞选新一届村支书。
这是一种方式,由全村党员和村民代表投票推荐村党支部书记候选人,再由村全体党员进行正式选举产生村党支书。
镇委刘逊书记说这是改革。用家常话讲,就是把权利整个交给百姓,让百姓自己挑选自己的领头人。这乡亲们当然是高兴,可同时又着急,如何才能不让好机会白废呢?迟迟不能理出谱。都知道多年来的老支书陆显堂做派不通,但到底啥样的法子通?谁能领着大家真走到敞亮地去?没有亮起嗓子的回答。恰在这节骨眼儿,郑舜成回来了。他今天的举动,在果树园当众的那篇话,不啻是一道阳光,将人们晦暗的心空照亮。
就是他,这就是大伙儿所渴望的那个人。
乡亲们说,自个儿只是想不上去,但啥样是好,啥样是孬,能辨清。
乌仁老人紧紧握住郑舜成的手,含着眼泪说:“孩子,你是老天派下来拯救咱乌兰布通草原的。挑起这副担子吧,奶奶代表曼陀北村所有不愿搬迁的乡亲求你了!”
乌仁老人的白发仿似草原隆冬的雪,闪闪晃晃,在灯光下透着刺心的苍凉。面对这一片岁月的苍茫和苦寒,面对那一双望穿人间七十载沧桑的眼睛里浸润泪水的乞求,郑舜成不能说话,不能动,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尊木雕。
乌仁老人和乡亲们是怎样离开的?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在木雕的状态,他久久沉浸,不能出来。直到敲门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来的是陆显堂。
以娘舅的身份而来。
他说:“舜成,舅舅是来给你赔不是来了。”说今天下午在村南果树园,不该跟他争,让他在大家伙儿面前下不来台。弄得郑舜成一愣,说这话的应该是自己吧?随即明白了舅舅的意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