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我此时的心境,也是我来南京后一直细心养育的心境,我诗歌的静水顺着他“1927年的旧杂志”悄然来到这个春夜,我当即写下《回忆》第一节:我在初春的阳台上回忆
一九八六年春夜
我和你漫步这幽静的街头
直到天色将明春风此时正热烈地吹进窗户,酒意阑珊、寒意顿消,勃勃春气灌入心田,“明天,我会写出一首好诗……”(不出所料,从第二天起连续三天写出13首短诗)
第二日黎明,我起得很早,急着赶回学校上课。当我骑车迅速穿过中山门时,我被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惊呆了,成千上万的南京市民正涌出城门去梅花山观梅游春。满山湿润的寒梅及延绵数里的香气正把他们从尘世的春梦中唤醒,他们急于将一年最初的欢乐赠予料峭的风景,“多么易逝的黎明啊,而人流在感谢时光……”我感慨着,随口而出:自由就是春天的大地
春天的人民涌出城门
自由就是呼唤的山花
山花匆忙地款待我们
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受不了
我们的心因欢乐而颓丧
激情是风景中的几点
运动的或静止的几点
哦,纯洁的,美的几点
孩子们,那些孤单的孩子们
你们在草地上,溪水旁
自由正照临你们头上梅花山(昔日安葬过汪精卫,其墓后被国民党炸毁;山脚下有一小墓址,上书东吴孙权墓)满山寒梅代表了南京的初春,人们在此赏梅,仿佛在春天的大地梦游。下午直到黄昏只要我没有课就最爱在这香气四溢的山坡徘徊,梅花加上明亮柔和的春阳非常招人怜爱。在花径曲隐深处,在回廊亭台之前踏青看花、慢慢流连。顺着石象路下去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前湖,岸边有一大片青草地,人影散落、服饰鲜艳,远处是中山门古城墙青色灰的身影,近旁是两三间农舍,几头黑花斑点的奶牛在吃草,几只母鸡在竹篱内勤快地啄食,一个男孩割下一筐细致的青草走上风景中的小桥,渐渐远去了……黄昏时分花气渐浓、春霞迤逦,前湖碧水间翠堤一两痕,纤细的垂柳飘落湖岸,有人撒网捕鱼、有人留下黄昏的剪影……我踏过松软的草地来到一片落满红色针叶的林地,鲜红的树木在春风中熠熠轻摇,映红了暗金色的日暮,和着“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暮色、和着映入心中的一副春游山水图慢慢返回……我经历了如此多的夏天,年复一年直到1989年江南的春天,我才真心体会到古人惜春、伤春、盼花、爱花的心情,那决不是徒有言词的多情咏叹,而是对时光一去不复还的哀怨……这才会有李后主的《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才会有日本歌人藤原良房的古歌:“年岁过去,身体虽然衰老,但看看花开,便没什么忧思了。”也才会有我们祖先激荡肺腑的“天涯半是伤春客,漂泊烦他青眼看”的大感叹。
二、春日(2)
“春天”随着梅花频频出现在我的诗歌里,我在南京感到的只有春天:春天里流逝的是什么?一秒又一秒,小小的昆虫,一把细沙……春风释怀、落木开道……而江南游子双眉紧锁,缠绵是否太空,万种闲愁会是哪一种,哪,细瘦的人儿,疲乏的人儿,你看一江春水向东流……春天已给予这一刻,给予一个孤立的孩子,那孩子头发多么清楚,赐给她幸福吧,赐给她春风、马群、宴席以及空气中舒展的心灵,你听,请屏息静听,她在阳光下舞蹈的声音……而红墙里的人儿想回家,青蛙向躺在白杨树下,哪一种花在坚持着柔情,迎春花,哦,不!一朵无名的花……看满天星星,远出白羊站立,这是春天的一夜,这是难得的一夜……我就这样急切地书写着这个春天,我也在风景中整理着我的急促的面孔,我的形象与江南的春天协调了。
4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同闲梦去玄武湖畔,在“花光如颊,温风如酒”的下午,我吟咏春日得诗《春日》一首。乘着意犹未尽的游兴在清凉的春月朗照下返回学校。
回校后接陈东东寄自上海的一信。展信捧读大为震吓:海子已于1989年3月26日下午5点30分在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段慢车道上卧轨自杀,被一辆货车拦腰轧为两截。他身上留有一封遗书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自杀时身边还带有4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多么可怕的春夜的寂静,昆虫在盛鸣,我又重读了两遍来信。
一位激越的抒情诗人,我们诗人中的“左派”王子自杀了,这是我读罢陈东东来信后第一个突现的思想。接着我回忆了我与海子仅有的一次通信联系。1985年,那时他在中国政法大学,好像当时还没有任教,在校刊工作。一天我下课(我当时在西南农业大学教英语)回家,收到海子寄来的一册自印诗集,读后颇有感触,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此后,再无联系,直到1989年1月我在北京时老木告诉我海子是一位天才诗人并约我与他见面,可惜老木终日奔忙,我同海子的见面竟未实现。当时只见到在北京市内的“北大四才子”中的三人:西川、骆一禾、老木。一禾是兄长式的、西川是典型北大高材生式的。他们俩人有一个共同点,一看便知是那种具有深厚文化修养的青年,勇敢但不极端,属于思想和见解都很独立的知识分子诗人类型。老木却是北大传统的青年活动家的形象。他对我谈起选编《新诗潮诗集》的逸事,他开始不想编,整整想了一天,然后决定做这件事。当来自全国的诗稿铺天盖地地冲向他时,他弄得头昏脑胀、食不甘味,最后索性把诗稿摊在地下,拿着大剪刀日夜奋战,左冲右突,最后印出书后又亲自用平板车将书运送回北大,“那些时日,我彻底累垮了,还要偿还印书的借款……。”他急躁地述说着,仿佛这事就发生在目前。
不久,老木和西川相继来信告诉我海子自杀的消息。两个月后骆一禾也去世了。接连两位诗人去世给1989年的诗坛布下重重阴云,仿佛为了这个宿命的“伟大庆典”,历史庄严地遴选出两名堪称“日月同辉”的赤子诗人献出了生命。
迄今为止我读到过大量“诗人之死”的文章,我也不止一次尝试过写一些纪念文章但终因言不及义而暂时放弃,死亡是一件真事情,它使言说变得极为困难。我选择了沉默面对死者,我也期待着某一天(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对死者发出召唤,在我长久沉默之后,召唤死者重返人间。
就在这一年(1989)的冬天,我以毛泽东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为题写出《麦子:纪念海子》一诗,我知道“麦子”犹如一枚闪光的抒情的像章,它是海子歌唱的宠物,这宠物带领他(一位15岁的少年)从安徽飞往北京,最后这宠物又带领他及浩瀚的饥饿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请宣告吧!麦子,下一步,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牺牲!
下一步不是宴席!迅速的疯长的麦子,迅速的疯长的像章,不!迅速的疯长的海子,他是中国写作史上少有的赤子。他持续7年在一间孤单的房子里写作,最后两年(如西川所说)“争分夺秒地燃烧”,从每日下午4点到翌日凌晨,他灌注给(他写下的)每一个字光芒四射的生命之力,饱满逼人、空前绝后。他为中国文学引入一种从未出现过的闪电速度和血红色彩,这速度和色彩在他内心翻腾辉映、燃起熊熊火焰,他的一切外部生活都被这火焰焚烧了,心灵升向天空、肉体搁浅大地、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在这位“孩子王”般的天才“幼兽”面前俯首称臣(但他也为这个传统付出了无比惨烈的青春,他有时甚至像我们神话中的小英雄哪吒闹海,脚踏烽火轮在“传统”中左冲右撞,杀得“敌人”胆战心惊、丢盔弃甲)。海子作为我们时代的神话最终将显示出他的意义,我们正以无限的耐心等待着这一天,哪怕等上10年、20年、30年……他所赠予我们的闪电之美、血红之美,甚至斧头之美,最终也将变成我们的形象之美、生活之美及运动之美。歌唱还在继续,倾听早已开始,即便我们“丧失了歌唱和倾听”(陈东东语);我们的怀念也会随着西川的“怀念”(西川悼海子、骆一禾两篇同名文章《怀念》,是我目前所读怀念“诗人之死”文章中最好的两篇,它已成为我们怀念的基调、路标和灯塔)开阔、丰富、圆满起来。
是的,他们的诗歌将流动在我们的血液里,从这个春日直到永远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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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海行(1)
1988年深冬,我同诗人郑单衣去了一趟上海(他当时刚从北京参加完“今天”诗歌奖为多多颁奖的活动后来南京看我)。一下火车,我们就赶到上海音乐学院找到陈东东,在他的安排下我们住在诗人胡冈处,接连见到众多上海诗人不在话下。而我对上海的向往(并非城市而是几位诗人的向往)是从1985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开始的(当时我住在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大学校园内),一个政教系学生李康送给我一本上海的油印诗集。那时我正准备研究生考试,很少关心外界,除复习功课外,只偶尔留心于自己的诗艺,生活乏味而平淡。可就在那个下午我感到生活好像出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这新鲜的东西就在这本诗集里。
也许,所有的诗歌运动都将不可避免地要与一本油印诗集或者若干地下杂志牵连在一起,上海的诗歌活动也循此而作,没有例外。陈东东关于《杂志八十年代》的描述使我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说:正有一场也许如火如荼展开的青年诗歌运动,是孟浪传达给我的看法。80年代中期,诗人们的运动方式和存在形态,是一连串的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