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展开的青年诗歌运动,是孟浪传达给我的看法。80年代中期,诗人们的运动方式和存在形态,是一连串的联络、串通、聚会,是假想和实际的诗歌江湖,是一些小恩怨和几次小狂欢,是相互交换着读来读去的诗歌,还有,就是那些自编自印的诗歌“地下”杂志,它们在青年诗人间已颇为流行。诗人和诗人见面,常有交换自印诗刊的礼仪;诗人和诗人通信,从大信封里也常常滑出些自印诗刊出来。《实验》、《中国当代青年诗38首》、《中国当代青年诗75首》、《大学生诗报》、《他们》、《现代诗交流资料》、《二十世纪现代诗编年史》、《莽汉》、《广场》、《诗经》、《海上》、《大陆》、《南方》、《喂》、《红土》、《非非》、《十种感觉》、《液体江南》、《撒娇》、《北回归线》、《汉诗》、《组成》……我曾过目和收藏的这些80年代的诗歌“地下”杂志,大多是经由孟浪传递的,他那个双肩背包,在我看来,差不多成了个诗歌“地下”杂志的流动博览会。
孟浪常常写来明信片,或由弄堂口公用电话间的阿姨传呼,通知我参加一些明显是属于运动中的聚会。1985年2月16日,由海客(他后来用了另一个笔名张远山)发起,《海上》杂志的成立聚会在华东师范大学丽娃茶室进行。茶室里还布置了一个谁的画展。我到的时候,整个茶室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们分成了若干桌,每一桌都有诗人在热烈地说着什么。主桌前有一个穿皮衣、拿烟斗的画家打扮的人站那儿演讲,慷慨激昂,然而几乎没有人听他的。尽管没人听,可是当他停下来时,还是立即就有许多叫好和鼓掌声。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搞清楚《海上》是怎么回事儿。一个月不到,第一期《海上》杂志就由孟浪寄给我了,打字油印,封面上有一副绿色的木刻画。《海上》主要刊发上海青年诗人的作品,我们先前那本油印小杂志的四个作者,也都成了《海上》的作者。这份开始得热热闹闹的“地下”杂志,跟80年代的许多“地下”杂志一样,进展得十分艰难,它在后来的六年时间里只出刊三四次,1990年以《保卫诗歌·海上终刊号》结束。陈东东:《杂志八十年代》,《诗林》,2008年第2期。尽管说80年代的地下杂志宛如过眼烟云,只是昙花一现,但它们却也在短暂的燃烧中坚定地传达出一种诗歌信仰,而且正是借这些杂志,我们的诗人得以初试啼声,他们被发现、被评论,乃至接受肯定。而我也正是在李康带来的这本诗集中读到了陆忆敏,读到了一首《对了,吉特力治》。在这之前我读过她发表在老木所编的《新诗潮诗集》中另外几首诗。当时我在这些诗上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认为这几首诗写得不错,干净、利落、技巧娴熟;但仍觉得还存有一点小毛病,我用心挑了几处,其实是几个字(诗中所用),这几个字很抢眼,使我立即联想到美国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这位诗人后来我不太喜欢,而最初她的“高烧”和自我毁灭式激情却让我迷狂;她诗中剧烈的破坏力也可以说是张力几乎要崩断我的神经,我承受不了她的尖叫)。
三、上海行(2)
的确,后来一切都变了,吉特力治向我迎面而来,那个下午我在花园里漫步、遐想、享受着宁静和一首诗。我吟咏这首诗,对它赞叹不已,这是一首临空而降的诗,一首一气呵成的诗,一首速度飞快但以优美的节奏催动我血液流动的诗。我感到了作者的呼吸、放弃和宽怀(“宽怀”是作者爱用的词,也是她诗品的核心)等转瞬即逝又地久天长的情怀,我为此深深感动了一个下午。这首诗我已无法重述,但有一句却永远铭记在心:“对了,连空气也是教条”。多么准确、细腻、有力的生活的写照啊。除了震惊,我便无话可说,唯有不断喃喃自语地体会着这一行诗,仿佛我将从这一行中甩掉“教条”的空气,舒展我自由的心灵。我情不自禁地谈论着、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所有的朋友,叫他们认真注意这位遥远的上海诗人。我当时的诗歌圈子(核心圈子)是张枣、欧阳江河,我几乎以强迫的口气要他们立即接受陆忆敏的诗歌。
不久又读到贝岭、孟浪编选的《75首诗》,其中陈东东的诗我非常喜欢,他在诗中展现中国、吟咏古代,个人与山河融为一体,汉风中夹一点小洋味,让我在欣喜中备受刺激。我对王寅的认识是从他的《朗诵》开始的,“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热爱一个诗人”,这感人肺腑的最末的一行,使我想起一个冬天,俄罗斯的冬天,想起费特、蒲宁或契诃夫的冬天。在冬日的火炉边、外面下着大雪,费特的吟诵让老托尔斯泰流下热泪;而在蒲宁式的寒冷和锋利的星光下,一个诗人的朗诵让我感到中学时代的隆冬或新年前夜的欢乐;感到雅尔塔的冬天,契诃夫在他的海边别墅一边轻声朗诵一边饮下一杯樱桃酒……朗诵,冬日的朗诵,一代又一代,我听到了王寅的“朗诵”,高贵、寒冷、瘦削……在多年以前。而1988年冬天我在上海见到王寅时,他的形象正好吻合了我的想象,他的趣味、他的风度、他的不屑、他的无言都那样恰切适度、流畅优雅、充满冬意。
我还记得初到南京时,在同韩东闲谈的一个夜晚,我非常好奇地向他打听王寅的一切。他告诉我王寅很矜持、有点高傲、不爱说话、一说话就有点逼人。他还告诉我:“陆忆敏85年和王寅来我家,王寅和我说话,她在书架上发现一本《精神病学辞典》。以后五天里,边读边作笔记直到离开。”
1988年深秋我在南京见到了第一位上海诗人陈东东,我们相互倾慕,一道流连南京的山水,愉悦人生。与这位洋溢着古风的诗人在南京见面确是最美好的了。他是我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真正的知识分子诗人之一。他同西川、骆一禾在精神上是相同的,他们也是相互引为同道的诗人,只是陈东东气质上更具旧式文人的娴雅,就像有人告诉我:“陈东东虽禀存超现实主义或希腊诗风,但气质上是一个中国六朝文人……”西川、骆一禾却更融洽于西方古典精神。
连续几天,我们一边游玩(鸡鸣寺是我俩爱去的地方,香茶与素面、凭窗闲眺、秋趣横飘;后来他写过一首《鸡鸣寺》的短诗,此诗堪称中国风景当代短诗的杰作,有潜在的极大的精神繁殖力,可开此类诗一代新风,可惜不能忆起并录于此),一边聊天,我反复对他谈起他诗中的“风景”特征,这一特征在中国当代诗中很少见,几乎没有,用诗来写风景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从他的风景诗,以及与他的交往,才知他酷爱游历的秘密,在不断的出游中,观看、体察、欣赏风景。他所居住的城市上海缺乏“风景”,而他就在这个大城幻想着风景和他刚刚去过的山川,他就这样用文字创造了一幅幅令人惊叹的“海落见山石,独坐载酒亭”的画面。其间话题自然转到上海诗人。从陈东东那里我才知道王寅、陆忆敏和他都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而且还是同班同学,王寅写诗早于他俩,并在早期给予一定的帮助,他还谈到一个我听起来很奇特的派别“撒娇派”,一个叫京不特的学数学出身的诗人,他后来去云南边陲某寺当了和尚,常穿着金碧辉煌的袈裟行走于闹市,再后来他又去了泰国,去了丹麦,似乎一直埋首于哲学研究,实在有趣得很。而我又想到胡兰成说过的一句话:“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哪里能当得真呢。撒娇是那样的家常,而“凡好东西皆是家常的”(胡兰成)。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上海行(3)
在交谈中,陈东东告诉我陆忆敏的样子很像林凤眠画中的女性形象。我的另一个朋友却说陆忆敏从人到诗很像张爱玲,我想这总是有点道理的。我后来在上海见到了陆忆敏,她的确如此。也如她自己在一则自述短文中所说,她“心敏如菌,但敏而不锐。”她从人到诗“碎蹄偶句,叩阶之声徐徐风扬”(《墨马》),显得旷远而清新。她的诗是那么轻盈,那么迅速(迅速中怀以柔情,海子的诗在迅速中带着烈火),那么幸福,那么宽怀,宽怀中满含感恩的清泪);她所向往的景色是那么飘渺、那么美丽,那是唯一的女性才具有的飘渺和美丽。是的,她是一位立刻发生的诗人,一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人,一位被王寅称之为爱读《红楼梦》和医书的诗人,一位在宁静的室内幻想和旅行的诗人;她在上海天青色的屋檐下,在天钥二村她的居所宽恕了自己、宽恕了我们、宽恕了这个世界。
我的思绪在南京的山水间一下倒回到1988年6月。那时我住在成都钟鸣处。记得6月的某一天我同钟鸣去了一趟峨嵋山,我们一到山下就去瞻观寺庙,在报国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应该说是幸福的下午(这种和谐、无碍的下午在人生中也是很难常有的)。我们谈了许多话,其中一个我们心爱的话题就是陆忆敏的一首诗《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我们在寺庙的回廊或坐或走,非常悠闲,而寺庙的建筑正是血红一片。我们都认为这首诗是天才之作,也是偶然之作。一首几乎不可能的诗,但它是一首诗,而且这些诗行犹如报国寺的血红建筑呈现在我们眼前,令我们正视、吟诵、热爱。
而她的另一首杰作《墨马》,也在若干年后的一个下午重新回到我的话题里。我与我的一个研究生余夏云反反复复且不厌其烦地讨论这首诗,尤其是重中之重地讨论“躁郁”这个词。他完美详细地记录了有关于此的谈话内容,并将其精细地归纳为下面的文字:这(指《墨马》)是一首用宋词笔法写来的诗中画。诗人笔端情感饱满,却只在纸上点染两三笔墨,全诗飘逸灵动,体态轻盈:心之如流水,鬃须之飘飘,碎蹄之风扬,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