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顶门时已经十分困难了,开门的一瞬,屋地上已经窜进一股雪,它们很快被屋子里的温暖所融化了。“假如今夜我被大雪埋葬,我会不会遗憾呢?”七斗扪心自问,结果她认为没什么可遗憾的。七斗就淘米煮粥,她打算喝得暖洋洋的就去炕上睡觉。她一边听着屋外风雪的嚎叫声,一边细心地淘米,然后将闷罐摆在炉子上,滤进米粒,加上水,捅捅炉火煮起粥来。看起来她的样子还有点悠闲呢。
七斗喝过粥后看了看手表,这已是下午的时刻了。外面越来越黑,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了。七斗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心平气和地写道: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安葬在白卡鲁山下。我爱孩子们,希望暴风雪过后他们能找回自己的鸟笼和雪爬犁。
七斗把这页纸压在桌子上,然后脱鞋上炕,端端正正地把枕头摆到向西的方向,平平展展地躺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弥漫了她的身心。她望着天棚,仿佛听见四匹红马的蹄声由远方传来,最后终止在她的门口了。五
米三样回到家以后把山羊牵进屋里,然后让米酒给羊一些米汤喝。他一个人坐在窗前心事茫茫地吸烟,从风声中他判断得出七斗不会出什么危险,因为风正在微妙地改变方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午夜之前暴风雪是不会止息的。坐在任何一座木房子里,都不可避免地会听到那令人恐怖的怪叫声,好像上帝发怒了,把所有的魔鬼都扔下来似的。米三样想七斗一定会很害怕的。刚才,当着儿子的面,他不好把七斗生拉硬扯地带到家里,但七斗的拒绝却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在这种危难关头她不肯和他走,说明她并不需要他,他觉得心里很难过。自从这个女教师来到这里以后,他一直关注着她。她没有亲人,是个孤儿;目睹过一场血淋淋的杀人案,这些事情他都清楚。她在这里除了和孩子们打打交道之外,似乎很不喜欢走街串巷地聊家常,除非是到了家访的时候才迫不得已。米三样不止一次看见她独自在溪水旁边徜徉,或是在林间的树下漫步。她肯定有什么心事,这从她那双眼睛里能够看得出来。
米酒给羊喂过汤水后走进里屋,说:“爸,老师的木屋不会塌吧?”
“当然不会。”
“万一塌了怎么办?我们就没有地方上学了。”
“那就再盖一个新房子。”
“房子塌了以后老师住哪里呢?”
“当然是有地方住的。”
“可房子一塌老师就死了!”米酒忽然摇着米三样的胳膊说,“爸,你把老师接到咱家来吧,她会哭的。”
“你刚才听到了,她不想来。”米三样烦躁地推开儿子,阴郁地看着窗外。
“那你不去我去了。”米酒说。
“儿子,你别这样逼着你爸,我去接,这次是给你接!”米三样站起身,从炕上将大衣和棉帽子拿起,手忙脚乱地穿扮好。
“你早点回来。”米酒嘱咐着。
米三样哭笑不得地说:“听你的口气,你倒像是我爹呢。”他摸摸米酒的头,上路了。
米三样走后,米酒就开始把脸贴着窗户朝外望。他有一只鸟笼还在树下隐蔽着,毫无疑问这场暴风雪已经把鸟笼席卷一空了。这么说里面的鸟儿也自由了,可不知鸟笼里是否捕到了鸟。米酒因为有一次一笼捕了十八只鸟而遭到同学的耻笑,他发誓一定要改变鸟儿互相陷害的这种状况,可他的愿望现在却无法实现了,暴风雪不但摧毁了鸟笼,而且还驱逐了鸟群,至少半月之内他们别想再做捕鸟的梦了。可是,说不定暴风雪之前的那一刻他的笼子里捕到的是一只鸟,一个大将军呢。他为失去了为自己挽回荣誉的机会而感到忧伤。
米酒不停地回忆这个冬天发生的一些故事,因为他现在越来越害怕了。爸爸走了,屋子里只有他和山羊,外面的暴风雪显得越来越嚣张,天也越来越黑了,没有人和他说说话来消除他的恐惧。他就只得跟自己说话。他已经想过了鸟笼,现在他开始想雪爬犁。他的雪爬犁被父亲加上了两块铁板,速度很快,但背起来却有些沉。打雪爬犁的时候,别人打十回,他只能打六七回,因为往半山腰背那个雪爬犁实在太消耗体力了。暴风雪停了之后,他能否请求父亲把铁板取下来,只用桦木板呢?事实上桦木板摩擦出来后光滑程度是不亚于铁板的。米酒想过了雪爬犁之后,觉得这个冬天最主要的内容已经被回忆完了,他还能想什么呢?想老师的那双光滑且长的辫子吗?想山羊吗?山羊在冬天已经没有奶了,它瘦得皮包骨头。米酒想它的肉一定不很肥美,那么过年宰它吃又有什么味道呢?米酒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接回老师,他应该出外迎迎他,可他担心自己一出去就被暴风给刮走,暴风雪停后他还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呢,所以他不能出门。父亲回来若发现他不在了,会急疯的。米酒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她生了米酒后还想再要一个,就急匆匆地让她自己的肚子大起来,可等到临产时她才觉得肚子里的胎儿太大了,生起来十分困难,因为她怀孕期间米三样进山打猎让她吃了不少动物的肉。当然,那几年动物很多。她最后根本就产不出这个孩子,被憋死了。米酒听人说,母亲若在城里生产,碰到这种情况就不会丧命的。所以米酒对父亲一直有一股说不出的仇恨,假若母亲生孩子的前一星期他用邮递马车把她送进城里的医院,她会死吗?他讨厌父亲喝酒,米酒认为这是没有本事的男人爱做的事。每当父亲盘腿坐在炕上自斟自饮时,他就气得头昏脑涨。。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白卡鲁山下的木屋(7)
米酒正暗自恨着父亲的时候,他听见山羊在外屋地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米酒知道父亲回来了,山羊在米家一直充当狗的角色,只要来人,它就暗示一下。果然,门被重重地撞开了,一大团寒气像雪球一样滚进来。米酒闻声走过去。他看见父亲抱着自己的老师,那样子就像一个抢婚的人,米酒忍不住暗笑起来。米酒帮助父亲把门关好,然后他去灶间找火柴和蜡烛,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老师一进屋就落入黑暗。
米酒举着蜡烛走进里屋的时候,发现老师正坐在炕头流泪。父亲拿着一张纸,走到米酒面前想用烛火把它引燃,米酒不知道那张纸是什么,就问:“要烧掉吗?”
“是的。”父亲压抑着火气回答。
“让我来烧。”米酒从父亲手中抢过那页纸,他发现了老师的手迹。他看到“死”这个字眼时头晕了一下,老师难道不想活下去了吗?米酒发现烛光在瑟瑟抖动,其实那是他的心在发抖。他把那页纸还给父亲,由父亲把它烧掉了。米酒把烛台放到老师的面前,以为明亮些老师会高兴。
米酒说:“老师,我家的山羊可以当狗用,有生人来了,它就咩咩地叫几声。”
“山羊是很可爱的动物。”老师已不再哭了,但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有些异样。
“那么狗是可爱的动物吗?”米酒问。
“狗也是。”
“那么狼呢?”
“狼不是可爱的动物。”
“因为狼吃小羊,是吧,老师?”
“嗯,狼是凶狠的动物。”
“那么老虎呢?”
“老虎很威风。”
“听说它独自就可以吓跑狼群。”米酒补充说。
米酒和老师讨论了一会儿动物后,米三样已经把水煮沸了,米酒听见火炉上的壶盖“噗噗”直响,看来父亲是要沏茶了。果然,一会儿的工夫米三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进来了。
他把茶放在七斗面前,说:“喝下去,你会暖和的。”
“我并不冷。”七斗说。
“你这是在嘴硬,你刚才浑身上下都打哆嗦。”米三样说完,就走到外屋地去了。他不想和这个年轻的老师争执什么。一个小时以前他踹开七斗的木屋的门时,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屋子里温度很低,他发现了桌子上的那张纸。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米三样觉得,他的求婚彻底失败了,他什么也无法给予她。凭直觉,他认为这名老师在三九工区停留的时间不会很长了。六
七斗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回忆了一下知道这是在米家。她睡在炕头,米酒睡中间,而米三样则在炕梢背对着她。空气格外寂静,看来暴风雪一定止息了。屋子里有些冷,她起来后觉得双腿发酸,看来她睡觉的姿势一定不很放松。七斗下了炕,听见了米三样的咳嗽声。他也起来了,他把咳出的痰吐在地上。“他真不卫生!”七斗心里这样想。米三样的咳嗽声把米酒也弄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趴在炕上,用手支着下巴问:
“暴风雪停了吗?”
“停了。”七斗告诉他。
“那我得起来去找鸟笼子了!”米酒兴奋地从炕上爬起来。
“你不能去找鸟笼子,我们先要清理教室门前的雪,那里一定是进不去人了。”米三样把米酒的衣服扔给他,不容置疑地说。
天还没有大亮,但晨光却已经微微出现了。天边有一条很亮的带子,像闪电一样。天气灰得透明,你能想象得出太阳一旦升起,那灰色将变成清纯的蓝色。七斗走出房屋后被这暴风雪之后的罕见的宁静给感动了。不管你怎样侧耳聆听,你真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暴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房屋上空的烟囱还没有任何动静,你能想象得出人们都守着炉火的残温休憩的情景。七斗忽然热切喜欢上了三九工区的每一间房屋。她朝白卡鲁山望去,山脊那种颜色就像鱼肚白一样,而稀疏的树木蔓生在坡上坡下,就像一顶帽子上的花边一样显得不可缺少。
米三样的判断再一次得到证实。七斗的木屋前已经出现了一米多高的雪墙,玻璃窗和门都被堵住了。现在那房子看上去就像爱斯基摩人居住的雪屋子一样。七斗是从书本上知道的爱斯基摩人,他们住在很远很远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