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活着,我永不失知遇!一个读书人,在这世上,最难得是什么?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孔明摇着头。
“不失知遇?”刘备玩味着这句话。
“诸葛孔明,知遇大于天下吗?”
孔明伏在地上,不再说话,只有隐泣不断。
刘备叹了口气:“我以为,只有我刘玄德是意气用事的人。以往,我不必拘着自己,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我总想着,我后面有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会约束我,以大义规范我。可是不料,这个人,竟也是个以私欲费天下事的俗人!”
孔明抬起了泪眼:“你说,这对我公平吗??为什么我就不能有私欲。不能有知己?为什么?”
“知己?”刘备再一次重复着这话。默默无言。
“来人。”刘备向着门外叫了一声。一个宦官马上应声而入,刘备对他说:“去,把理抄的《庄子》拿来。”
不多时,宦官抱来了竹简。按刘备的示意又退了下去。
“孔明,你打开。念。”刘备吩咐着。
孔明拾起竹简,小声地吟诵: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沉吟着,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相忘于江湖……”刘备也沉吟着:“这,是一种境界。孔明,相濡以沫,是我与朋友毕生的追求,可是,这不是人生在世最高的境界。鱼最终要回到江湖里去,它需要的是广大的水域,但是,它不会感到水的存在。这是一种悲哀。”
孔明抬起眼睛,刘备注意到,那眼神正渐渐变回他所熟识的那个人。冷静、从容、睿智。
刘备再一次展开笑颜。
孔明向他伸出了手。
刘备心领神会,从袖中取出了那枚丞相的印符,重重地放在孔明手里,同时,两只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来人。”孔明的语气恢复成平静、沉着的。刘备执着他的手,满意地绽着微笑,然而,四目相顾时,那充满智慧波光的眸子中,深深地藏起了一份再也抹不去的寂寞。
“唉。”
孔明感到,陛下原本冰凉无力的手忽地用力聚拢了来。仿佛要传递给他此生最后一缕默契。
宦官轻轻地走了进来,躬下了身子。“丞相有何吩咐。”
孔明向后甩了甩长发,轻轻放下刘备的手:“让御医扶侍陛下睡一会儿,少时醒了,要进一盏参汤。”
“是。”宦官答应着。
“孔明要做什么去?”刘备昏昏欲睡了,但还强自睁了眼睛问。
孔明低俯下身,凝望着刘备:“去做丞相!”
刘备扑哧一声笑了,显得有气无力。闭上眼,嘴里喃喃着:“去吧。白白耽误了七天,先去更更衣,你这样,会把他们吓坏了的。”
正文 第十章
接下来的日子,孔明不再离开永安宫一步,他潜心看护着刘备,虽然他知道,距离永诀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刘备醒着时,他会陪着他说说国事,说说太子。
刘备睡了时,他让人将公务拿来这里,就在刘备的榻前摆了条案,守着自己的君主,专心地计议着这个前途未卜的帝国的未来。
刘备又一次从越来越长的昏迷中醒来,屋里静静的,烛光照在宽大的宫室里,显得十分冷清。他的目光习惯地投向榻前的书案。空空如也。
“孔明……”他惊异地喊声,在孔明听来,就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微弱。他急忙从窗前几步来在榻前。握住了刘备的手。
刘备盯了他半晌,仔细辨认,才放心地平了口气。孔明坐在榻侧,从案上端过老山参汤。陛下能迁延至今,全都靠它了。
刘备在孔明手中饮了几口,从眼神中看出,他不想再喝了。
良久,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想什么?”
“想将来的事。”孔明拍着刘备的手。眼神中既有安慰,又藏着忧郁。
“将来……”刘备重复着。
“说说,丞相将来如何才能让季汉渡过难关?”不叫孔明而叫丞相,刘备的语气虽微弱,却又浸入了王者的威仪。
孔明深深望着他,抿了抿嘴唇,面上浮起了一丝为难的表情。
“丞相一定有了办法,但是,是怕我会不答应。”刘备笑着。
孔明也笑了:“知我者,陛下也。”可是这句话一出口,一股莫明的痛楚与辛酸搅得他柔肠百转。
刘备静静地望着他,他知道,孔明在为了那一句话而伤心。是呀,知卿者,我也。我去,则无人知卿。
但是孔明马上回整了面容。
“臣想,要遣使与吴修和。”
刘备不说话,目光中闪过了光彩。“说下去。”
“臣还要闭关息民。修士养农。”
“好…”
“然后臣,还要完成陛下的大志,臣,要北伐!”
视线又撞击在一起,同时燃起了志士的雄心。但是很快,刘备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何苦呢?”他握住孔明的手。“我已经给你留下了一个不堪收拾的局面,你何苦?”他说不下去了。
“可,这是必需的。不这样走下去,我们会输得更惨。一步一步地走了,也许会走出一条坦途。”孔明声音不大,然而说的坚决无比。
刘备又陷入沉思。
“唉,我真的想君臣携手,一起走出这条路。我陪着你走,可是,不行了,不行了。”刘备摇头苦笑。
孔明摇头,一任眼泪无歇止地滑落。
刘备叹了一声:“外患强敌,国力疲惫。这也罢了。只是,川中的宿老……一个个腹有鳞甲,阿斗又向无主见,我死了,也许他们会横出事端,我真的不放心啊。”
“不会的。不会的。太子是智量宏大的人。”孔明泣着,安慰着刘备,也安慰着自己。
刘备苦笑着,闭上了眼:智量宏大?唉。知子莫如父——”
二人都不再说话,屋中一片静寂。
忽然,刘备睁开了眼,眼睛亮得出奇。
“孔明,你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答应!”
孔明点着头:“陛下说吧,什么事?”
“孔明,我怕,我怕阿斗他,他不是帝王之器,会使季汉陷入破败之地,到那时,我们的心血……孔明,你答应我,如果阿斗……”
刘备还没有说完,孔明早已惊得面色大变,跪伏在榻前。
“陛下不要逼我,这件事,孔明誓死不从!”
“孔明……”
“不行!真的不行!”孔明从未如此动容过。以至于将头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让人心悸的怦怦声。
“孔明,起来,快起来。”刘备使劲儿撑着身子,想伸手扯住他,但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是微微抬起了手。
“快起来……”刘备的声音越来越弱,喘息的频律却越来越快。孔明用手抹了一把泪痕,跪行至榻前:“陛下!陛下!”他惊恐地摇着刘备的手。轻轻抹挲着刘备的胸口。四下张望着,想要叫进御医与内侍。语未出唇,刘备一边喘息一边死死拉住他,待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
他望着孔明,在心里叹了一声,半晌才轻轻说:
“丞相,我真的该托负一下了,不然,来不及了。”
孔明凄恻地望着他,沉默了良久,“是,臣明日,召此处二品以上官员来此议事。”
只是两三天的时间,一策策的诏命频了下来。
丞相诸葛亮总理军国。
李严督江陵兵马,固守奉节,随时防范东吴入侵,同时,掌尚书令符印。
给太子的遗诏拟好了,是孔明代笔,将刘备如何生病,如何不治,龙行后如何发丧都写得一清二楚。那文字平静得让人生寒。细细读来,又让人落泪。
刘备看了一遍,叫过在一旁陪侍的李严:“正方,你再加一句。”
李严执了笔,细听刘备的嘱咐。
“加上。”刘备喘息着:太子待丞相,要事之如父!”
李严没有一丝犹豫,笔走龙蛇,而心在悠悠下沉。
刘备虚弱地,然而又是锐利地看着李严,口气却十分和善:
“正方,川中多有才俊,而这几年凋敝无常,只有卿才大堪用。你一定要与丞相一心,保季汉昌隆。”
李严跪在地上:“陛下放心,严肝脑涂地,不负陛下之嘱。”
刘备闭上眼:“下去吧。”
孔明示意众人退下,他也悄悄转过身,轻轻向门外走。
“丞相回来。”刘备的语气里有一丝喜悦。孔明忙又回到榻前。
“婉云,你又见吗?”没想到刘备会这么问。孔明倒是脸一红:“陛下,这几日,没有功夫。”
刘备笑了笑:“也是。让她来,我想见见她。”
婉云来了,见了孔明仍深深万福行礼,只是越发不敢抬眼睛看一看自己心仪的男人。孔明只是笑了笑,“婉云,陛下想问问王子的事。”
婉云点点头,走近玄德的榻前。跪倒施礼。
“丞相,你去找子龙来。”孔明答应了一声,走出了屋子。
刘备笑望着婉云:“朕给你做的媒,你还满意吗?”
婉云满面霞生,低头不语。
刘备笑叹着:“傻丫头,你有福气。”
婉云低低地说:“是陛下成全。”
刘备严肃了下来:“婉云,你要知道,你嫁的,是一国之相,日理万机,你一定要多体贴他,关怀他。”
婉云轻轻点头:“陛下,我会的。”
刘备点着头,颤颤地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匣,送到婉云面前,“拿着。”婉云接到手里,一双秀目不解地望着刘备。
“这是一份诏书!”刘备说得果断。婉云听得一震。
“你是个温厚知礼的女子,拿着这份诏书,日后,孔明遇到难处,打开它,这个会让它度过难关!”
“可是陛下,婉云是一个弱女子。这诏书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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