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又把目光转回来,有解地看着他。
“陛下今日遣使前来,着成都青城道士,要在此作法为丞相求福求寿,丞相看……”
说着,费祎挥开榻前的众人,把身子略偏了一些。传旨官向前紧走几步,跪伏在孔明的榻前。
“求寿……”苍白的面上又晕起一丝笑意,他的眼睛渐渐明亮了,目光凝注在帐角的一处,眼前却渐渐勾勒出一个身影,那是紫虚上人吗……,先帝的那把剑,曾经毫不犹豫地刺进那道骨仙风的人的胸口,英雄终命,何用天祈?
孔明扭过头,“先帝曾云,人到五十不称夭寿……亮……不能在此虚耗时日……替我转告陛下,亮未取下长安……万死之罪……”
“丞相。”费祎嘴唇哆嗦着,颤颤地垂下头去,身后响起了一片隐泣之声。
“丞相,大汉不能没有你呀……”费祎含混地吐出这几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丞相!”
传旨校尉流着泪跪爬了几步,扶住孔明的榻檐,“丞相,你答应吧,求你了,你答应了吧。”
孔明微睁着双眼,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校尉死死揪着榻角,“丞相,末将临出成都之时,陛下亲召,他让我转告丞相,他要在成都等你回去,和丞相共同理政,等丞相康复,陛下要和你亲征伐魏,共取长安,丞相!”
“共取长安……”两行清泪顺着干枯的眼角挂下来,“他……希罕长安了……”
“丞相,你可怜可怜陛下,自丞相病重,他几天水米不下了,丞相!”校尉用头叩着榻沿,砰砰有声。
孔明的鼻翼微微扇动,唇也颤抖起来。
“丞相,求你……”姜维也跪倒下去,帐中的人一个个匍匐在地。
“……随你们吧……”眼睛闭上了,眼泪滑进了口中,子安落着泪,替他擦拭着,心咚咚地跳个不住,仿佛先生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延续。
中军大帐被分为三层,最内一层,是孔明的寝帐,除了原有的书案等物,只在正中央摆放着那水芙蓉一般的七星灯。十二名道士法衣金冠,各按方位结座,是为护法。这帐里只留了子安在榻侧侍奉。
寝帐外,数十名医官由李霖和杜怀领着,药石急救之物皆在手边,随时应对急情。
再往外,便是大帐中,将军、长史、参军每日里轮流伺候,每个人都默坐着,期望着奇迹的发生。
孔明由子安和亲随扶侍着熏沐,更衣,他望着围着床榻禹步而行的道士们,他们的神情是那般庄重,这让他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前的自己在紫虚观的样子。
问天乞寿……若不是先帝强行拦阻,或许,那一次便可成功,先帝也许会活下来……
真的能活下来么,陛下他真的说,他要长安,他要长安啊!
上苍,你若能真的怜悯我,给我几年的寿命,我会一点一滴地利用起来,就在这里,在五丈原上,和曹魏见个输赢,不下长安,誓不回都!
你若真的给我几年寿命,我一定要善理魏延、杨仪之争,让他们为大汉各尽其职。
你若能给我几年寿命,我还要遍寻贤士,去辅佐那年轻任性的皇帝。
我还要到蜀中的深山远林去,到南中去,那里的百姓还洞穴而居,煮象为饭,要把大汉的恩泽布洒到那里。
我还想看看秀丽的天府,感受壮观的都江堰,吃一碗蜀中百姓送上的豆花儿,听听白帝城边,悲壮而摄人的号子声……
再让我抱抱可爱的瞻儿,和阿丑、婉云并肩坐在桑荫下,谈谈家常小事吧……
我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给我几年的时间,我会把他当做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来用……
仿佛是有了希望,孔明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那活泼泼跳跃在七星灯上的本命灯。
一天、两天、三天,那生命之火真的没有熄灭。
大帐中的文武额手相庆了,医官们啧啧称奇了,子安兴奋地抹着眼睛,孔明支撑着身子,又把手指向了书案上满满累起来的军册……
可是眼睛却是花的,什么也看不见,满纸上是一片模糊。他不禁想把那灯火靠近一些,既然有了时间,就不能让每一点滴虚度。他挪动着身体,手里死死抓着那份军情奏报,可是却没有半丝力气,这方寸之间,竟像是有几万里地。一阵晕眩,他闭上了眼睛。
“孔明。”
……
“孔明。”
耳畔传来呼唤,在这汉营之中,是谁这样叫他,久违的称呼。他睁开眼,隔着灯火,他看见了,那个人着紫色的锦袍,腰里系着宝剑,长身而立,大耳垂肩。
孔明哆嗦着嘴唇,却叫不出声,只想好好地哭一场。
“又在祈寿吗?我的傻丞相……”灯火照着刘备的眼睛,亮晶晶的。
“是……又在祈寿了……”孔明自嘲地笑着,“主公觉得,亮是个怕死的人么?”
“这样的生丞相都不怕,怎么可能怕死……”刘备说的有些黯然。
“我有知己之主……此生何憾矣……”孔明只是笑,此时此刻,他觉得够了,真的够了。
“放手吧,孔明,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等等吧……”
“等什么?”
“等亮取下长安,安抚下魏延和杨仪,等亮找到贤德的人去辅佐陛下,等亮……”
“唉,”刘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到床前,按着孔明的肩膀,“这就是你想祈寿的目的,如果你是想,回成都过几年安安生生的日子……”
孔明拉住刘备的手,“主公,你回来助我一臂之力吧,有你在,亮不会那样操劳,共下长安,这不是主公当年在定军山说过的话吗?”
“忘了吧,孔明……你做得太苦了,备……有愧于你……,汉室,有愧于你。”
“主公!”孔明摇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得明主,展平生之志,这是亮的幸运。”
“你不觉得累吗?你不觉得苦吗?”刘备痛惜地问。
“累,苦。但我答应过主公,竭尽忠诚辅佐幼主,兴复汉室,可我没有做到,亮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陛下。”孔明又落下泪来了。
刘备握着他的手,摇头不语。
“主公,回来吧,回来助我一臂之力,既然亮的寿命可以借,主公为什么不能还阳呢?回来吧。”
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刘备好像也哭了,背着灯影,孔明看不真。
“回来,回来……”刘备拍拍他的手背,“你要睡个好觉,睡吧……”
他倒退着,走到帐口,孔明一直看着他,刘备站直身体,静默了良久,便深深地,深深地长揖一拜。
“主公……”孔明撑起身想要还礼。
刘备抬手止住,慈祥的目光凝视着,又走近了些,轻轻说,“睡吧,什么也不要想了。”
他举起一只右手,挡在口边,鼓起两腮,向着最亮的灯盏轻轻吹去。
霎那间,一片黑暗。
寝帐里乱了,脚步声,压抑着的喊声,“灯!灯!”
帐中再亮起来的时候,医官、将士、做法的道人,都围在七星灯前,那美丽的莲瓣上,尤自袅袅地冒着丝丝的青烟。
孔明陷入了更深的昏迷,面上是宁静的,像是熟睡一般的表情。
帐外一阵纷乱的脚步,有人大声哭喊着跑进来了,“丞相!丞相!”
众人纷纷回过头,扑到榻前的,是发丝散乱的李福。他通红着眼睛,捶着床榻,失声痛哭,“丞相!你睁开眼睛看看,丞相!我误了国家大事!!”
费祎不顾满脸的泪痕,过来扶住李福的肩,“孙德,怎么了?什么事?”
李福拍打着床榻,“文伟,是我前时一时心痛,竟忘了请问丞相……谁人可继丞相之任……”
费祎转着头,终于把求助的目光落到李霖和杜怀的身上。
独参汤、回阳救逆汤端过来。子安闭起了眼睛,他不愿意看到医侍们把那苦药汤生灌进先生的口里。
孔明迷蒙着眼睛,眼前只有人影,看不清面目。耳边的声音也是远远地传来,像是隔着阴阳两界。
“丞相……百年之后,谁可继任大事?”
这个……孔明仍在笑,嘴角微微仰起来,他觉得,有人俯在了他的口边。
“蒋公琰……”声音虚弱得像是一阵微风,但却字字清晰。
“公琰之后,谁当继者?”
公琰之后?孔明闭上了眼睛,口中的字越来越轻了,“费祎……”
他恍惚看见,主公刘备和关张赵云热热闹闹地迎过来了,“军师!军师!”久违的,叫得人心里发烫的称谓啊。他向着他们迎过去,甚至是跑起来。
“丞相,丞相!”身后的声音更远了,“费祎之后,谁可任大事?”
他再次回过身,费祎之后……
“孔明!走吧!”刘备的手里攥着两条马缰,微笑着向他递过一根。
走吧,走吧。
孔明接过马缰绳,翻身跃了上去,竟然是这般的矫健。
“丞相!丞相!”
帐里哭声一片。费祎和李福抓住孔明渐渐冷了的臂膊用力地摇着,姜维挤开人群,抢过医官手中的药碗,“丞相,你不能走!”
那眼泪扑扑地砸进了药汁中,他轻轻地捏着丞相的唇角,倾斜着药盏,浓黑色的药汁顺着瘦削的腮缓缓流下去。
“医官!!”他血红着眼睛叫着,复低下头准备再灌第二口。
“啪!”手里的药碗飞了出去,姜维的脸上火烧似一般。子安颤着手,好像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让先生……好好走吧……”
众人惊望着他,可子安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缓步走下来,正正地跪下去,向着熟睡般的孔明,叩下头去。
帐里是一片压抑着的哭声。有人昏倒了,有人捂着脸蜷缩在了帐角。姜维跪下来,用拳头砸向了地面。
成都。
刘禅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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