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家常来了。大娘告诉丁玲:现在党的政策好,日子也好过了。在场的人对丁玲说:这几年老李可发了大财,他承包了农场的种鸡厂。郭硕基去年到北京去看丁玲,李永成一定要他带几只老母鸡给老丁,两人拉扯了半天。老郭说:“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活鸡火车不让带;宰了带去,从鹤岗到佳木斯转车,光坐火车就得两天一夜,再新鲜的鸡,带到北京也早变坏了。你这番心意,我给老丁带去,保准她比吃上你的老母鸡还高兴。”这才说服了李永成。
“老农垦”詹启富带着全家来看丁玲和陈明。他原来只识几个大字,丁玲拿钱给他买书买笔买纸,帮他摘了文盲帽子。1964年丁玲和陈明离开汤原,去宝泉岭落户。临走前,丁玲特意找他谈心,鼓励他在北大荒创家立业,还在他的笔记本上题字留念。“文革”###时,他把这个笔记本珍藏在屋里的天棚上。这回见老丁,他特地把这本珍贵的笔记本带来了。丁玲的手迹,醒目地展现在面前:
坚守农业岗位,安心农场工作,依靠组织,依靠群众,经常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提高业务技术水平,做一个朴素的新农工,做一名勇敢的共产主义战士。
与启富同志临别,以此留念,并以共勉。
陈明
丁玲
1964年12月4日
这天,农场场长再三叮嘱大伙:老丁年纪大了,白天就够累的,晚上千万别去打扰她了。这话等于白说,丁玲在普阳农场住了三个晚上,每晚来人不断,一直到10点钟以后,农场场长硬是下令把他们轰走,这才算安静下来。
丁玲到达普阳农场的第二天下了一场暴雨,到处都是泥浆、积水。全场18个生产队的三千多职工,散居在方圆二三十里地。场部本决定这天晚上为丁玲和全场的“老农垦”开个见面会,原来还有些担心,暴雨过后,路这么难走,职工们能来吗?谁知开会的时间还没到,人就挤满了会场。
会场设在农场俱乐部二楼的一间大屋子里,连楼梯和走廊上都挤满了人。老丁、老陈一走上俱乐部的二楼,室内室外的人都呼地一下站起来,也没人带头,都起劲地鼓起掌来,掌声压过欢笑。这样自发的盛大、热烈的场面,自普阳建场以来,是从没有过的。老丁只能不住地点头答谢,只听到人群中不断传来:“看,老丁挺硬朗”、“老丁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亲热……”
在发配时,在牛棚里,她已深深感受到北大荒人给予的温暖、支持和力量;在今天,在此刻,她重新回到北大荒人中间,更加真切地感到,她和他们的心,贴得这么近,贴得这么紧。下午的暴雨刚过,丁玲和陈明独自走进场部附近的那片桦树林,这片突出在芦苇荡中间的黑色沃土之下,长眠着已经故去的老一代北大荒农垦战士,其中有当年同丁玲、陈明一起养鸡、种菜、垦荒的老朋友。丁玲和陈明久久伫立在桦树林中,望着一堆堆杂草丛生的坟包,在心中默默地说:这些“老农垦”把荒原变成了粮仓,自己却悄悄地留在了没有墓志的土包下。多么伟大的北大荒人呵!
“普阳农场不是有18个队吗?”丁玲轻轻地对陈明说,“北大荒人把这片桦树林称为19队,这名字取得对。这片坟地,应该正式列入普阳农场的建制。”
“你这个建议很好。”陈明说,“我们活着,要永远记住这个19队,永远记住这些不图名,不图利,把生命奉献给北大荒的人。”
见面会开始了。丁玲满含激情,以《人民哺育了我》为题,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说:“今天我回来了,我一到北大荒,就有一个新的感觉,我又到人民群众中间来了,我觉得我应当这样自然而然地到群众中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以当年的心情来到这里,因为人民群众哺育了我,给了我很多东西,加煤添火,使我有力量,更坚强,更懂得生命的意义。我一来,一些老熟人向我报喜,说自己入党了,感到无尚的光荣。这是在一些别的地方难以看到的好现象呵!我真高兴极了,我们党的形象,在我们北大荒的农工们心目中还是很美的嘛!你们都说我记性好,离开大家十多年了,还能叫出一个一个的名字,还能问起谁家的老人和孩子,其实,这并不是我天生的记性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向我伸出了手,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温暖,一句关切的话,一个关切的眼神,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呢?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
重返北大荒(4)
北大荒人看在眼里:老丁仍像当年一样,穿一身朴素的布衫。穿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满头银丝,说话就笑,真诚、亲切、坦率……
北大荒人给老丁念了一首他们集体创作的诗:
早起三点半,
归来星满天。
中午啃冻馍,
雪花烫酒饭。
走在长征路,
不怕万重难。
吃苦为人民,
乐在苦中间。
老丁听了,爽朗地笑着说:“你听,你们集体创作的诗有多好呵!北大荒人的事业就是充满这样的壮志豪情,动人心弦。建设四化,就需要我们这样的北大荒精神。”
丁玲讲完话,会场又不平静了,有好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了起来:“怎么不多住几天呢?别的地方少待一些时间,这里是你的老家,怎么说也不能这么快就走呵!”有的还带着感伤的语气说:“以后,你们大概来不了这里了,谁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见面呢?”
丁玲听了,赶紧把麦克风又拉到自己面前,也非常激动地说:“我说大家不要急,你们不是有个19队吗?今天下午,我和老陈去看了,请你们在那片桦树林里给我们留个地方,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随同丁玲一起来北大荒的美籍华人学者梅仪慈女士,是研究丁玲作品的专家。她坐在一旁目睹此情此景,深为感动地说:“我见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作家,没有像中国作家丁玲这样,和人民有这样深厚的血肉之情。”
第三天一早,丁玲依依不舍地告别普阳农场的亲人,驱车去宝泉岭。宝泉岭这个地名,在丁玲的心里,激起了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她到宝泉岭农场不久,就碰上了“文革”###。在那里,有爱护、关怀她的患难至交;她也曾经在这里,被打得头破血流,腰骨被踢伤,脚背肿得迈不开步。
面包车行驶在半路上,同行的农场总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作家郑加真带着歉意对丁玲说:“昨天农场总局党委给宝泉岭农场党委打了电话,问他们还有哪些落实政策的事要办,最好趁你回宝泉岭时就给办妥。宝泉岭那边在电话中说:银行里查有陈明同志的一个存折,有600多元;至于抄家时抄走的东西,现在下落不明。”郑加真同志特别声明:“这是补课,做得晚了,请丁玲、陈明同志原谅。”郑加真的话刚讲完,丁玲一挥手,笑着说:“快别说这些了,我这次是来向哺养我的北大荒人还债的,不是来要债的,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停了停,老丁感叹地说:“如果能设法找回那些手稿,那我就万分的满足了。那些钱、物什么的,不用再提了。”
陈明对郑加真说:丁玲1958年写的一本日记,题名《相对集》,1965年时被一位同志借去看了,后来放在农场总局,便不知下落。“社教”时老丁写的《丁队长的家史》的手稿,也遗失了。《在严寒的日子里》已写了8万多字,当时怕被造反派抄走,曾送去别处保藏,但后来又怕牵连别人,只得把手稿用牛皮纸包好,再用麻绳紧紧地捆扎起来,交给农场公安局。陈明不无感伤地说:“当时,我对公安局的人员说:‘这包材料,是丁玲的罪证,我特地送到公安局来,请你们一定要锁在档案柜里保存好,以后给丁玲定罪,就全凭这包材料。原以为公安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那知不久,砸烂公检法的风也刮到了农场,公安局几经夺权,这部手稿,是再也查不到了……”
丁玲接着说:“反正我下定了死心,不写完《在严寒的日子里》,死不瞑目。”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写北大荒的计划,怕是完不成了,只好把一些人物放到我的回忆录里去,弥补一下吧。北大荒的回忆录,我是一定要写的。”
开车从普阳到宝泉岭,两个小时就到了。丁玲离开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条街,房屋低矮,破破烂烂。最近三年,宝泉岭大变样了。除了她挨批斗的工人文化宫那幢“大”建筑物还记忆犹新之外,其他的地方,她几乎都认不出了。一座新建的招待所,坐落在半山腰上,站在招待所的阳台上,整个宝泉岭映入眼帘:红瓦绿荫,在城市远处,就是一望无边的滚滚麦浪。好一派北国粮仓的景象!
“文革”中的难友,挤满了丁玲的住所。和她一起蹲牛棚的谢桂琴来了,在六委一起做家属工作的胡冬莲、张文豪都来了。胡冬莲如今已50出头,长得矮胖,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一张口还是道地的湖南乡音。她一见老丁,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然后慎重地打开,里面是她珍藏的一张照片。丁玲一看,又惊又喜地喊了起来:“胡冬莲,这张照片,你是怎么保存过来的?”这是1965年宝泉岭农场六委被萝北县(按:宝泉岭当时属萝北县)评为家属工作先进单位,派代表到省里开会,胡冬莲、张文豪她们行前和丁玲拍的一张合影。当时丁玲再三推辞,她们不依,都说:我们六委能当先进,出席省的表扬会,全是你老丁领着干出来的,你不合影,这合影就没法拍了。丁玲这才被硬拉着坐在中间,留下这张珍贵的合影。不料“文革”一来,这张照片却成了“罪状”。造反派逼着参加过合影的家属,把照片烧了,有的还挨了批斗。唯独胡冬莲不信邪,就是不交出这张照片,还把它挂在家里。抄家风盛行时,她说:“谁不知道我是贫农,敢来抄我的家?”她这一诈唬,反倒没人去找她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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