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柳亚子一介狂狷之士、一代词坛盟主,他都如此折服,其他人就更是趋之若鹜。什么张澜、沈钧儒、黄炎培、郭沫若等等,莫不如是,如果说周恩来长期作为中共首席谈判代表,利用他的睿智、圆融、机敏、练达、亲和和耐心,结交了一大批国民党上层政要和民主人士,那么毛泽东凭一首词就把他们搞定了。当日的重庆上层和文化界都以一睹毛泽东的风采为荣。
随后就在很多场合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不管是蒋的欢迎宴会还是毛的答谢宴会,总是毛泽东走在前面接受敬酒或敬酒,周恩来紧随其后代酒。代酒什么意思啊?两个意思:第一,我来先喝,如果酒里有毒,我以身试毒;第二,毛泽东不胜酒力,而周恩来酒量惊人。多年来人们盛传周恩来善饮,但是到底能饮多少谁也不知道,最近我在《特殊的交往》一书中偶尔看到水静的回忆,说在59年庐山会议期间,有一次她和周总理两人对饮,一人一瓶茅台,半个多小时就喝完了,她佯装头痛,挂了免战牌,而总理却表扬她说:“你一个女同志一次能喝一瓶茅台,很不简单嘛。”随即扬长而去上舞厅了。(34)这是个小插曲,下面我们言归正传。
第二、有文为证。
毛泽东诗词写得好,文章行不行?我来说两篇文章一封信,一篇文章的开头,一篇文章的结尾。文章都是毛早年的文章,没有秘书代笔,秘书也写不了。一篇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上来就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去年和今年,我有幸应邀担任北大中文系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的委员和主席,读了不少博士的大作,很多人的文章是做得好啊,学问很大了,洋洋洒洒都是二、三十万字,但是有的人太绕,开头开了一两万字还是让人一头雾水,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建议他们去看看毛泽东的文章,作为一个大文章家,毛的文风是何其明快啊!
再说一个文章的结尾,《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年初毛泽东在闽西上杭城里的一个米店写的,是为了回答林彪的疑问——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毛泽东的判断是革命的高潮快要到来,怎么个快要到来法?文章的结尾说:“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颠遥看东方已看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看看毛泽东的这个比喻,这个排比,何等的清新、形象、生动、壮美!这样的文章,秘书能写得出来吗?
再说一封信,那是1935年12月5日毛泽东写给杨虎城的信,用的是骈体文,充分展示了毛深厚的文言功底:
“抗日反蒋,势无偏废。建义旗于国中,申天讨于禹城。
驱除强寇,四万万具有同心;诛戮汉奸,千万年同兹快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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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诗词的一种解读(18)
鄙人等卫国有心,剑履俱备,行程二万,所为何来?
既达三秦,愿求同志。倘得阁下一军,联镖并进,则河山有幸,气势更雄,减少后顾之忧,增加前军之力。……
重关百二,谁云秦塞无人;故国三千,惨矣燕云在望。
亡国奴之境遇,人所不甘;阶下囚之前途,避之为上。
冰霜遍地,勉致片言,风雨同舟,望闻明教。”(35)
情意恳切,词格古雅,读之铿锵,闻之动容。这样的文章,也是秘书写不出来的。
我还想起,“文革”中唱毛主席语录歌,当时唱遍大江南北啊。大家今天知道,这个歌词是很讲究的,上下两段绝对是很整齐的,而且要押韵,这是基本的条件。毛主席语录都是从他的文章中摘下来的,讲话中的一段段话,参差不齐,更不押韵,怎么能变成歌来唱呢?当然,作曲家劫夫很伟大,但是我后来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毛主席的话说得好啊!比如流行最广的一句,我们部队一遇到危难险急的时候,大家都念这句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这么17个字,一念就鼓劲,充满节奏和韵律,朗朗上口、铿锵有力。这样的语录当然可以拿来谱曲。换成别人的什么语录能随便谱成歌曲吗?即便劫夫再世,恐怕也无能为力。
其实毛泽东对作文章是下过大功夫的。青年时期就已经头角峥嵘了,到延安后,他与埃德加·斯诺谈起长沙第一师范教古文的袁继骝袁大胡子时还说:“‘袁大胡子’嘲笑我的作文,说它是新闻记者的手笔……我只得改变文风。我钻研韩愈的文章,学会了古文文体。所以,多亏了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时仍然能写出一篇过得去的古文。”(36)有了扎实的古文功底,作文章就文采斐然、势如破竹。如毛泽东在1919年7月28日《湘江评论》写的《民众大联合》:
“我们醒觉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经济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从九重冤狱,求见青天。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压迫愈深,反动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我敢说一怪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诸君!诸君!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拼命地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华灿烂的世界,就在前面!”(37)
由于毛泽东的文章连篇累牍,来势汹汹,使他主编的《湘江评论》在400多种学生刊物中脱颖而出,誉满全国。9个月前还冷落毛的胡适之称此文是当时“最重要的文章之一”,赞扬作者“极其深远的眼光与有力的、恰当的论辩”;李大钊则在自己主编的《每周评论》上予以全文转载;曾蔑视过助理图书馆员毛泽东的北大学生领袖罗家伦也称此文“表达了学生运动最本质的目的”。一时间洛阳纸贵,年轻的毛泽东真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38)
中年以后,毛泽东潜深流静,做文章不追求外表的光昌流丽,而讲究内在的“神气”。他在八届七中全会上关于经济问题的讲话中,突然插了一段“文章作法”——
“我是赞成朱自清的风格,朱自清是清华大学一个教授,他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有一个侧面不好,就是不神气。第一个神气的是鲁迅,他的话是口语。鲁迅的杂感,你看那个《阿Q正传》,不是口语?‘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什么‘儿子打老子’之类,都是口语。对这个问题,我讲了一万次了,但是许多同志没有改过来。也许从今天起还是改不过来,但是我有生之年,没有见到阎王,我就要整这件事。”(39)
“神气”应该是一个湖南方言,我个人理解,神气就是传神、气韵生动。而毛泽东总结“神气”的经验就是要多用口语。
口语好在哪儿?根据我个人的学习体会,从实用层面来看,第一,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广大官兵基本都是文盲半文盲。讲通俗易懂的口语,大家容易听得懂,好接受。第二,不管是文字还是书面的表述都有四个层次,最高的境界就是深入浅出。像鲁迅的学术演讲《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把学术问题搞得跟聊天说故事一样,这是大家。第二个层次是深入深出,像黑格尔,像部分博士论文,确实有深度,但很晦涩,读得费劲。第三个层次是浅入浅出,像相声小品,虽然没什么东西,但好玩得很。最差的层次是浅入深出,明明没有东西,但搞得很深奥,这是比较烦人的,就像少数博士论文。
对这一类文章,毛泽东也是深恶痛绝,他曾在1958年夏天的北戴河会议上讽刺那些毫无神气的八股文章:“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到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微延长一两年寿命呢!”(40)
从审美的层面看,口语往往比较生动传神,形象活泼,便于记忆,便于流传。比如新中国成立之初,毛泽东对共和国的外交方针讲了三句名言,一是“一边倒”,就是紧跟苏联;二是“另起炉灶”,就是打散国民党的外交旧摊子,重建共产党的外交队伍;三是“打扫干净再请客人”,就是不急于和外国接洽谈判,内部收拾好了再来建交。三句话都是通俗浅白的口语,但是主旨鲜明,形象生动,成了此一阶段新中国的基本外交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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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诗词的一种解读(19)
毛泽东左手写诗,右手写文章,两手都很硬。
第三、有事为证。
说几件事情看看毛泽东文化的底蕴是如何修炼和怎么转化的。
1、建国之初,进得城来,环境始为安定,条件大为改观,毛泽东沉湎于书法之中。有一个经典情节颇能说明他沉湎之深,他从大收藏家张伯驹处借来一个海内孤本,陆机的《平复帖》,说好借一个月,天天有空抓紧临帖,到了第29天,张伯驹竟然径直打电话给毛泽东,提醒毛说你借我那个贴还有最后一天的时间,等于是给毛一个通牒。毛泽东一听很生气,说不是还有一天嘛,你着什么急啊。
由此可见张伯驹和毛泽东都是性情中人,又都是较真的人。一个是你借了就得还,哪怕你是皇帝。一个是我借一个月就是一个月,决不食言,你29天催什么催?其实毛泽东五、六十年代和郭沫若过从甚密,多半也是诗词唱和、切磋书法。
2、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张贻九主编的《毛泽东评点圈阅的中国古典诗词》一书,附录了建国后的20多年中,毛泽东评点圈阅的1662首(篇)诗词曲的目录。远至上古的逸诗如《击壤歌》、《卿云歌》、《尧戒》等等,近至清末,中经周、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