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半,西安事变爆发,外出查探的人有了回复,一支神秘部队近两年一直驻扎在陕西的
山沟里。
待他长途跋涉地找过去,部队早已开拔。
从当地老乡口中得知,那支部队的首领沉默寡言近似妖。
长相如何?
当是气宇轩昂,一看就是做大官的。
他叹了口气,国军里沉默寡言,气宇轩昂的将领没有千余,也有上百个。
从口袋里摸出十只大洋,他的一半家当。
老乡叼着烟杆子想了想,才说出那个人留下些东西。
一枚白金的戒指。
他定定地瞅了瞅,还是叹了口气,国军里订了婚的,结了婚的将领没有千余,也有上百个。
老乡指给他,你瞧,戒指内刻着东西。
F。Y
回上海的路上,他一直手捂着这枚戒指。但无论握了多久,还是冰凉雪冷。
一如那个人的手心。
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该跟二女做个交待,便拎着箱子来到了湖州的乡下。
旧德清门,老屋廛寄。纸鸢早已断线高飞,临池的杨柳依然娇艳滴翠。
他素来知道自己的不孝,看到母亲一头白发还是悲伤难言。
一番叙旧后,他在池塘边找到了小免与寒烟翠。
“这是表哥的戒指。”
“他和部队已经走了。对不起。”
小免强忍哭泣,娃娃脸被憋的红红的,寒烟翠亦闭口不语。
他连日来满心愤怒,常常自负独醒如清流,此刻却厌恶自己的无能,在这个时代里的浑俗和光。
“这次我回来找你们还有别的事。”
“你说吧。”
“我希望你们能离开内陆,去海外,或是香港。”
寒烟翠本是一贯镇定的,翛然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我们要走?”
“现下局面已经不是政府能够阻挡。华北平原的战役已经打响,日军随时会攻到长江以南。我希
望你们能够理智看待。”
明睫微动,樱红的唇霎时间惨白。
“你和表哥都以为我不能保护好自己么?”
“还有小免,你要为她考虑。”
他又憎恨起自己的谆谆劝说,如同四年前的那一晚,他憎恨另一个人的“为你着想”。
而角色的互换却也无常至此。
可笑至极。
“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些?”
一字一句如当头棒喝,掷地有声。
“就凭我认识你表哥。”
“你是我表哥的什么人?”
小免在一旁看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杏眼翕动,
“我要等阿爹回来,就算是死我也要等他回来。”
枫岫叹了口气,
“真是傻孩子,你死了还怎么等得到他?”
二女的固执不亚于他,他当日亦夺门而出,此时又怎能强求于他人。
“这样吧,日军暂时还不会打到浙江,一旦攻破了江苏,你们就必须离开。”
见他口气略微缓和,双方便各退一步,达成了共识。
走前给父亲上了坟,又在母亲膝下叩了三叩。
留下了另一半家当,最后的十枚银元。
他知道母亲是要与祖宅,与父亲共存亡的。可他还有想要做还未能完成的事情,想要等而等不到
的人。
☆、第八章
日军在南京城内屠杀的消息传来时,他举着电话的手发抖不止。
办报15年,生关死劫的新闻写了不少,血流成河的画面也看得疲劳,这一夜竟是彻夜难眠。
天际拂晓,他便起身去邮局发电报给寒烟翠。
仅仅四个字,速速离开。
青年发报员抬头看了一眼,低低说道,
“这几日都是让家人赶紧走的。”
从邮局出来后,他一路来到了外滩渡头。
上海已经不是初来时那个风光霁月的上海滩,黄浦江的水面阴风簌簌,石库门的石狮都已被一批
又一批死人的血刷红。
失魂落魄,回肠九转。
回到公寓前,远远见到一辆军绿色的车子停在楼下。
凭借着本能的警觉,他转身向后跑去。
长长的巷子,首尾都被士兵堵住。
他摸出了怀里的美军军用折刀,抬手挡住了一个扑上来的国民党士兵。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挡住了几个人,后面还有多少个。
我不能死在这里。他想。
直至一个国军军官手持一把九四式手枪出现,对准他的胸口,霎那间一阵剧烈的疼痛呈圆形自胸
腔发散开。
我死了吗。
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当他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借着室外隐隐的灯火,他辨认出自己被关在一间囚室中。
窄小的囚室,青砖乌地,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知道尚有残命,竟不由得心存侥幸起来。
“但你不可能还我自由。没自由,生与死便无差别。”
是谁在说话?
微光中有两个人隔着牢门,两两相视。
说相视有些欠妥,牢门左侧,囚室内的人批头发散,双眼血肉模糊,甚是可怖。
“这段日子,我反复做着一个梦,梦见吾与你割席断交的那一日,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我见过最拙劣的骗局,换成别人也不相信。”
“但我信。 ”
“嗯?”
“我自己也讶异,那时候你讲的话、你的态度,虚伪得使人一眼透彻,而我为何还是相信你是真
正为我痛心? ”
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骗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真正心痛的人是你,你被情感左右,忽略了致命的危机。防备了我
这么久,偏偏在那一天卸下心防。痴愚就是你最好的注解。 ”
“这也是我最想忘记的。忘记我是枫岫,世上就不再有拂樱。你不是他,你是凯旋侯。”
他心中空白,唯有脑海一片清明。
不是,这人不是枫岫,囚室外锦衣翠翎的男子也不会是拂樱。
又见紫衣犯人口吐鲜血,满墙满地血迹斑驳,污浊难言。
“当初在血暗沉渊,你就该死在我手里。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你只有更输更惨。”
头系翠翎的男人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冰冷。
“在我活的时候,你处心积虑想杀我,如今将死,感到不舍了吗? ”
为何他听了这番话,胸口愤满不止。
他想抓住紫衣人的衣领,他想问他,如果你是枫岫,那我又是谁。
“让拂樱斋主为枫岫主人画一张像,这个要求不难吧?”
你就要死了吗?
那个人是拂樱吗?
是拂樱要杀你吗?
“叫拂樱斋主别画太快,把我画俊美一点。我要他一笔一划去记住,他曾有一个好友,名之枫
岫。 ”
☆、第九章
再次苏醒时,却已不是刚才的囚室。
秋日午后的阳光将一切污垢藏在了阴影中。
他凝望了一会窗台上枫木窗棂的影子,白墙上的油画,又看了看手臂上插着的吊瓶,挣扎着坐了
起来。
一名身着天蓝色护士服的外国女孩帮他在后背塞了一只靠垫。
他用英语向她致谢,却发现这其实是个法国姑娘。
摸了一摸缠在胸膛厚厚一层绷带,想是自己到了法租界的医院,暂时性命无虞。
无论当下是已被收押,或是事有转机,活着总是好的。
他想起囚室里的那名枫岫,一个人死在牢里。
真是没用。
法租界医院的伙食甚是可口,一顿晚餐,有小蛋盅,有羊奶酪,甚至有他最爱的苹果塔。
他指着餐盘里的甜点,告诉小护士自己留洋时侯的习惯,告诉他法国是他待过最美的地方。
小护士喜欢这个俊朗可亲的中国男人,跟他聊巴黎的雨 ,佩皮尼昂的阳光,法国男人的浪漫,
女人的随性。
养伤的日子太过平静,他忘记了身处地狱的上海,背井离乡的小免,漫山遍野的花开在尸体上。
只有月白风清的夜里,他又回到那间囚室,他看见深爱那名紫衣男子的女人哭着离开,背叛他的
挚友嘲笑他的软弱和失败。
他看他呕着血 ,一寸寸爬到墙边,抠着砖,写下十二个字,
好友拂樱,吾不恨你,吾原谅你。
他觉得自己陷入一个喋喋不休的死循环,背负着不属于他的心结。
一个月后,枪伤接近痊愈,他向护士要了份新的报纸,
“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太过疲劳。”
“有你在我身边,我难道不会很快就痊愈?”
他近来口无遮拦打趣惯了,小护士咧嘴一笑。
“你在这里倒是自得其乐。”
该来的人总是会来。
“我还活着,自然要开心地活。”
以他的性格断然不会说出,“终于看到你了”诸如此类感性的话。他抚了抚胸口,一下一下,心
速平稳。
“什么时候出院?”
他摊了摊手,
“随时都可以。”
“那就走吧,车在下面等着。”
副官过来收拾东西,他是被抓来的,毫无疑问行囊空空。
十年前还是个毛头小子愣头青的无执相,竟也长成了虎背熊腰,独当一面的青年。
因子弹伤及肺部,他喘息尚有困难,军车颠簸,他紧紧攥住法兰绒的裤边。
“无执相,开慢一点。”
男人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像墙边毵毵的藤蔓。
军车停在了日式别院门口,枫岫一脸错愕,
“军座是要私囚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六年没有来过的房子灿然一新,想是前不久刚被翻修过。
熟悉的大理石地砖,樱桃木的木墙围,在上面有过厮打痕迹的羊毛地毯。
拂樱把一串钥匙搁到他面前。
“没有事不要外出。”
说罢,带着无执相又开车离开。
既来之则安之,自从报社破产,他就一直靠笔杆子维持生计,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写作。
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完后洗了澡,又换了药。这一天的事情猝不及防,他一头埋在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