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伸指悄悄一试,水并不冷,恐怕是小姐心里感觉冷吧。她心底漫出无声的叹息,提起地上一个雕花提梁壶,小心注入热水,又用手轻轻划动,将水搅匀。
她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似是不经意地道:“原来小姐一直对肖阳不放心。这次带他来京城,奴婢还以为小姐已经完全信任他了呢。”
“你以为我让他了解咱们的秘密,就是信任他?”林月儿嘴角牵起淡淡的讽意,“不过是试探罢了。若他真的有所图谋,知道咱们这么多秘密后,定会忍不住行动,一旦他有任何异动,我马上就会知道。”
“原来小姐早有安排。”
“若不派人密切监视,我怎会放心让他进入圣月山庄?他武功恢复后,虽极力掩饰,但日常举止仍不免泄漏一两分。监视他的人都是一流高手,对真气的变化最为敏感,一发现他功力恢复,立即禀报了我。”
“小姐事先已经知道?”红绡讶然问,“那为何不揭穿他呢?”
林月儿眸光沉沉:“我想知道他隐瞒此事的目的,所以才找了杀手来试探。若他一直不出手,或是趁机抢夺解药,我都可以断定他别有用心,但没想到他——”
“他怎样?”红绡忍不住追问。
“他告诉我,之所以隐瞒此事,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我明白,他的武功对我很有用。”林月儿微微一笑,眼神越发如湖水一般幽深,“他实在很聪明,知道若一早说出此事,很可能又被我用化功散压制,是以刻意选在救人之后。他既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借机表明了合作的诚意,我若再用化功散,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小姐不用化功散,难道不怕……”
“无妨,他体内还有‘唯别’,自然投鼠忌器。而他武功恢复后,就有能力做更多事,他做得越多,露出破绽的机会就越大。”
“可是——”红绡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道,“万一他是真心跟咱们合作呢?”
“我何尝不希望如此?若能收复他,咱们不仅拥有天下第一高手的武功,还能获得天下第一帮的势力,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拒绝。然而——”林月儿幽幽一叹,“听说他跟张天化情同父子,怎会轻易背叛对方?他答应跟咱们合作,焉知不是假意?而且肖阳此人太聪明,太厉害,我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她凝视着水面粼粼浮动的波光,光影闪烁莫测一如她复杂的内心。
有些话她并没说出来,她心里不仅有担忧,更有害怕,怕自己会动心,会情不自禁受他吸引。像他这样的男子,本就令人难以抗拒,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芳心沦陷的可能性就越大。
然而,没有看到他的真心之前,怎能沦陷?
沦陷的后果……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抱住双肩,感觉到丝丝凉意从肌/肤直浸入到心底。
红绡查觉到了,便问:“小姐,可还要加点热水?”
“不用了。”林月儿从水桶中起身,红绡忙扶她出来,为她拭干身体头发,又将熏香的衣裳给她换上。然后唤丫环来抬走水桶,抹净水迹。等一切弄妥后,已近三更了。
房中依然残留着沐浴后的热气,有些气闷。林月儿信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带着花香的晚风徐徐吹来,令她胸襟为之一畅。举目望去,一轮圆月正高挂在天际,月光朦朦胧胧,如笼了一层如乳如烟的薄雾,洒在连绵起伏的屋顶上,便似凝了一片白茫茫的银霜。
她突然一愣,屋顶上竟然有人,凝神细看片刻,喃喃自语:“竟然是他!这么晚了,他想干什么?”
红绡听见了,也凑过来一看,惊讶道:“是肖公子!他怎么跑到屋顶上去了。”
林月儿心中疑窦丛生,细一思量,便不动声色地吩咐红绡:“我去看看,你守在这儿,若有异样,立刻通知李叔。”
“小姐——”红绡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却被她清冷如月的目光一扫,便再也不敢多言。
林月儿轻撩发丝,飞身掠上屋顶,足莲凌空,宛若点水,身姿飘然如风,雪白纱衣袅袅翩跹,如莲盛放在皎洁的月色下。
夜风吹拂,衣袂在空中飞舞,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阵阵香气随风飘来,肖阳恍若未觉,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酒坛,扬脖畅饮,银白月光下的身影,苍凉得就像一匹孤傲的狼。
她慢慢朝他走去,脚步很轻、很轻,像一只柔软的狸猫。能够在瓦片上走动,却几乎不发出声音的人,轻功一定很好。肖阳却连头也没回,仿佛这时再没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
她一直走到他身边,静静地坐下,看着他。月光落在他愁锁的眉梢眼底,萧瑟如水,带上了某种无法形容的凄迷之色。
这样的肖阳是她从未见过的。他似乎任何时候都是胸有成竹、沉着淡定的模样,鲜少有这般借酒浇愁、放纵恣肆之时。今夜,到底是什么击中了他的心结,让他如此失态?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为何要喝这么多酒?”
肖阳头一仰,又灌了几大口酒,方道:“每次杀人后,我都忍不住要喝一点。”
“岂止一点?你是存心要灌醉自己。”
“醉了不好吗?一醉解千愁。”肖阳低声笑了笑,笑声在喉间打了几转,就嘎然而止,英挺的眉重又拧起,似乎很苦恼的样子,“可我却怎么也醉不了。”
说是醉不了,但他确实已有八九分醉了。他慢慢转过头,竭力睁大朦胧的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身边的人是林月儿。于是呵呵笑着,递过酒坛:“来,你也陪我喝几口。”
林月儿也不推辞,接过坛子,抿了一口,随即蹙起了秀眉。
那酒极烈,入口犹如火烧。
“窖中美酒甚多,你为何非要拿这烧刀子?”
“那些酒都不够烈,哪有烧刀子好?”他拿过酒坛,又灌了几口,满足地拭着嘴边的酒渍,“越烈的酒醉得越快!”
林月儿望着他,秋水般的眼眸兴起了一丝涟漪,忽然问:“你把自己灌醉了,就能忘掉杀人的痛苦?”
肖阳不答,抬首望着天上的明月,深邃若湖的眸中,仿佛有种埋藏得极深极沉的情绪,正在渐渐浮出水面,坦露在月光下。然后,似乎被那刺目的光芒触痛了什么,他匆匆垂下眼帘,继续闷声不响地喝酒。
“‘夺命修罗’也会厌恶杀人?”林月儿忍不住追问,她不会忽略刚才在肖阳眼中看到的阴暗的痛楚,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更多地了解他,了解月光背后不为人知的伤痕。
肖阳静了一瞬,慢慢转首看着她,眸光清冷,突然浓眉一扬,反问:“难道你喜欢?”
林月儿默然,月光落在她脸上,有种透明的苍白。她忽然抱过酒坛,猛喝了几口,烈酒入喉,撩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呛得她咳嗽起来。看她涨得通红的脸,肖阳唇边不觉带上了一点笑意,伸手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好容易止住咳,林月儿眼中已有了泪花,也许是呛的,也许不是。夜色深沉,宛若暗河蜿蜒不尽,她望着远方怔怔地出神,似在回忆什么,脸上表情变幻不定,过了半响,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八岁。”
肖阳微微一震,眼中波光忽泛,定定地望着她。
她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像一个游离在红尘之外的人,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家有很多人,我爹娶了很多个妻子。我娘长得最美,也最受宠,但她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其他人妒恨她,就想着法子陷害我和哥哥。
“有一次,家中的几个姨娘,还有她们的儿子,一夜之间都得了种怪病,怎么治也不见好。父亲请了个法师,那人却诬蔑说我和哥哥是妖孽,会克父克母克全家。于是姨娘们就哭着求父亲把我们处死,她们虽然哭得很伤心,但我知道她们心里一定笑得很得意,因为她们的奸计就要得逞了。我爹虽然看在我娘的份上没有杀我们,但他从此就对我们十分冷淡,冷淡的后果就是其他人都可以肆意欺辱我们,折磨我们。
“我八岁生日那天,哥哥亲手做了个玩偶给我,我喜欢极了,连睡觉都要抱着。那时哥哥整天忙着习武,做许多事,不能经常陪我。有了玩偶,就像哥哥在我身边一样,让我很安心。
“有一天,我抱着玩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娘二娘的几个儿子看见了,就抢了过去。我哭着求他们,他们却笑得更开心,还把玩偶丢进了池塘。那时正是冬天,塘水冷得刺骨,我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我什么都不顾,只想着不能让玩偶丢了。
“那几个人很惊讶地看我在水里游,他们以为我会淹死,没想到哥哥早就教会了我游泳。他说我们身处的环境太险恶,若不多学几种防身之技,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很努力地学,也学得很好。
“眼看我就要够着玩偶了,那些人竟然叫一个随从跳下水,抓住我的头发往水里按。冰冷的水从我的鼻子、口中倒灌进去,我拼命挣扎,那只大手却死死按着我,一点儿也不放松。我的胸口越来越闷,快要无法呼吸了,于是我放弃了挣扎,心想就这样死在水里也好,反正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抓紧玩偶,已经准备平静地迎接死亡。这时,岸上那些人的狂笑却清晰地传到我耳边,真奇怪我在水下竟然还能听得那么清楚,甚至都能想像出那几张得意而张狂的脸。
“我突然很生气,非常生气,我什么要让这些人称心如意?我一定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而且我还有哥哥,我怎能让他伤心?
“想到哥哥,我就想起他给我的一把小刀,据说削铁如泥,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让我贴身藏着,做防身之用。刀,就在我袖中。我丢开玩偶,从袖中摸出了那把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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