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超抽出了一瓶啤酒,喝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自然又有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很好,很聪明很圆滑,要知道这样聪明的女人是最利害也是最可爱的。她待我就很好,即使我知道她根本不喜欢我,因为我也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但是显然我爸很喜欢她,所以我也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办法左右上一辈人的事不是么?就像我不喜欢他们左右我的事情一样。”
“听上去似乎也不坏。”我说。
阿超看了看我,笑了出来:“是啊,是不坏。从小我便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要什么便有什么。可是从小我就是个孤儿。哈哈,真正的孤儿。你知道吗从我亲妈走掉那天开始,关于自己的一切决定便都是我自己做的——我决定自己想上哪个小学,哪个中学,只需要告诉他们,自然就会有人帮我实现。我爸从来就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上学——说出来你多半不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根本就不想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其实不在乎更好,少了很多麻烦和家庭争吵。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和他吵过,一次都没有,因为根本没有吵的机会和气氛,他不在乎我,又怎么会跟我争吵呢?”
我注意到阿超眼圈有点红,知道谈起这些往事让他有些难过,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年轻的女语文老师让我们把课堂测验的试卷拿回家给家长签字,我就对她说我做不到,因为我见不到我爸。于是她又说那就让你妈签吧。我说我没有妈,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跑了。于是那个女老师就开始用非常奇怪的眼睛看我,纯粹是鄙夷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私生子。我当时就对她说,你懂个屁,你以为你是谁。那个女老师气得满脸通红,说了很多非常恶毒的话,不过我却觉得非常有趣,我就那样盯着她的脸看,从来没有那样开心过。她能把我怎样呢?她没有能力把我开除,只能说些难听的话刺激小孩子罢了。她哪知道那些话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阿超讲到这段,脸上的神情有点得意,也有点悲哀。
“再后来,高中毕业,我就考到北大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考上的,仿佛注定是要来这里的。离开了家庭以后,才感觉生活真正有趣了起来,至少身边的人都能叫出我的名字,知道我是谁,做过些什么。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这么多年以来我都像个‘多余人’一样,就是屠格涅夫说的那种‘多余人’,什么都有,可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上了大学以后你和父亲的关系也没有改善么?”我问。
“改善?为什么要改善?我们之间原本就没什么关系,除了他生了我,别无其他。上了大学以后我便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和他联系过。他每个月叫人给我的帐户里存生活费,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他是我爸,这是他的义务,不是么。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他履行了他的一切法律规定的义务,所以他什么也不欠我,我又何必去烦他。”
“唉,这又何必……”我说。
“我有什么办法呢?20多年都是如此,早就习惯了。之后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前几天打电话给我的是她的女人,说我爸快不行了,从住进医院起就一直说想见我。在这之前她打过好几次电话,都被我挂断了。我根本不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不然我不会挂断的,他毕竟是我爸,他生了我,他的死活我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后来你就回家了。”
“对,后来我就回去了。我在医院见到我爸的时候,他真的已经是快不行了。我现在还能清楚的记得他的样子——他身上插满了管子,骨瘦如柴,脸上充满疲倦,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可是却一直睁大自己的眼睛,努力的睁着。他的女人说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说是怕自己一觉睡过去,再也看不见我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居然哭了,用手捂着脸哭了很久。那一刻我竟发现我其实不是那么讨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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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师与玛格丽特》22(3)
阿超叹了口气,一口把杯中的啤酒喝光。
“后来……我爸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了很多话。他身体太虚弱了,话说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却听得很明白,他要我原谅他,原谅他这么多年对我的忽略和冷漠,说着说着他就哭了。于是我也哭了,对他说我原谅我原谅你别死。他听到我的话,似乎欣慰了许多,竟然缓缓闭上眼睛睡着了。那天晚上他就去世了,当时我就坐在他的病床边。我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他的灵魂在一点一点离开他的身体——你信吗?我真的可以感觉到。于是我便突然特别的难过起来,想哭,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我的喉咙里塞着,让我无法呼吸。”
“你现在还怪他吗?”我问。
“怪他?为什么怪他呢。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一个那样成功的男人,我们不能指望一个人十全十美不是么,即使他是我爸。”
阿超淡淡的说。
酒吧里的灯光很暗,但是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两行眼泪从阿超的眼角流了下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直流到嘴角。
“有时我会想,其实无论历史究竟是如何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终究有一天是要死的。或许只有在临死的时候,我们才能想清楚这一辈子究竟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可是一切都想清楚了,我们自己也死掉了。所以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其实我会原谅他么?当然不会。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呢?我今天性格中的一切缺陷,都是他造成的,我怎么可能因为他临死前的那点小小的忏悔就原谅他?可是即便如此,我又能怎样,他已经死了,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机会把这些话和他说清楚,和他争辩吵嘴,甚至打上一架。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正仰着头,看着我,笑话我是个傻瓜呢。”
“仰着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阿超哈哈大笑:“他是我爸,我很了解他。他是绝对要下地狱的。”
“那你呢?你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也笑着问他。
“当然是下地狱了。天堂一定是个无聊的地方,只有地狱里才有酒有女人。下了地狱,我也好去找他,把他活着的时候没说清楚的话都和他说个清楚,告诉他我恨他,是他害我下了地狱,让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哈哈。”
我看着阿超,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狡黠的笑意,却无法掩饰他心底深处深深的悲哀。我们就这样喝酒,讲着对地狱的幻想,一直到深夜。走出酒吧大门的时候,阿超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不希望他死的。”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于是阿超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每个人都是渴望被别人理解的,哪怕只有一个人。
我们互相搀扶着往宿舍走。午夜漆黑的天空中居然突然下起轻雪来,如同地狱的精灵一般妖魅,让人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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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师与玛格丽特》23(1)
和阿超谈过这些之后,我突然很想知道我自己死的时候究竟会是什么感觉,我会希望得到那些人的原谅。死亡或许就和醉酒一样,人们分辨不清眼前的纷乱的事物,却可以把记忆深处的很多往事想个清楚。
第二天晚上,我和以往一样去找阿舒。我们在酒吧里喝酒跳舞直到深夜,才跌跌撞撞的朝她的公寓走。我们进了房间,我抱着她的肩膀,一头扎在了她的床上。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点做爱的欲望都没有。阿舒和以往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她的眼神和以往颇有些不同,让我隐隐的不安,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你想过死吗?”我问她。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阿舒问。
我笑了笑,点了根烟:“没什么,突然想到了,就问问。”
“我岂止想过。我甚至死过。”阿舒淡淡的说。
这回轮到我睁大眼睛看她:“你说什么?什么叫你甚至死过?”
阿舒突然又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开心,眼睛弯弯的,看上去非常可爱。
“你又何必关心这些呢?你从来不谈这些的。”她说。
于是我只好闭嘴。我一口一口的抽着手中的烟,一个一个的吐着优雅的烟圈,她就躺在我旁边,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黑暗中的淡淡的雾,丝毫不在乎我们之间的沉默。
我没有做爱的兴致,更无法容忍着如同时间停滞般的气氛,于是便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蓦地我又看到了远处书架上的那本孤零零的书:《大师与玛格丽特》,突然感觉心猛的抽搐了一下似的。这本书的名字我几乎没有听说过,但不知为何竟有如此激烈的感觉。
“那本书……你书架上的那本,是什么书?”我问她。
她转过头,懒洋洋的瞟了一眼那一本鲜红色脊背的书,淡淡的说:“一本小说。”
“你最喜欢的小说?”我问。
“谈不上最喜欢。因为这是我读的唯一一本小说。”
她越是冷漠,我的兴趣便越浓厚。
“可以借我看看吗?”我问。
“好啊,不过你要记得还我。”她仍然是懒洋洋的声音。
我笑了笑。那个晚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渐渐的,阿舒靠在我的身边睡着了。她的呼吸很均匀,小巧的鼻翼有规律的上下翕动,显得格外宁静。我却一点倦意都没有,就那样由她靠着,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脑袋里思绪纷杂,一会是阿超的哀伤的眼神,一会是阿舒丰腴性感的裸体,一会又变成那本鲜红色封皮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于是我感觉头疼难忍,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不记得后来我是如何睡着的,只是突然感觉那天晚上的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陷入了一个充满了象征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