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梓把蝶吉一推。这时酒壶连同木套从托盘上滑了过去。一只酒盅倒了,喝剩下的酒洒了出来。这是因为酒壶正在滑动时,蝶吉一起身,给碰洒的,就用不着细细交代了。
蝶吉歪身坐在梓旁边,发髻几乎贴在梓的外褂袖子上。她装模作样地双手扶膝,将脸紧凑过来说:
“哎呀,你说的话好奇怪,好生奇怪。说什么来着?”
梓将刚刚滑过去的酒壶拖到手边来:
“请你先给我斟一杯吧,尽管酒已经放冷了。”
蝶吉仅仅“唔”了一声,还是装模作样地看着。
“怎么样呢?能让我喝吗?怎么样,蝶姐,这里有个坏心眼儿的要给你添麻烦,非要请你给酌酒,不合适吗?”
“啊,很好嘛。”
梓拾起酒盅,在洗盅盂里涮涮,把水甩干净,说:
“你的意思是可以喽。既然可以,就请斟在这里面。”
“哎呀呀,刚才有人说我那位捎来口信,想请蝶吉姐酌酒的,就是你吗?”
“正是我。”
“哦,精神可嘉,好的,喝个痛快吧。不要喝得太醉,喏,只怕你老婆又要着急啦。”
“好的。不过,小的从来还没娶过妻室。”
“没有嘛,这就会有的。要知道,你既有此等精神,准能娶上妻子。”
“是的。”
“说起来,模样好,脾气温柔,美中不足的是有学问这一点。但为人谦虚,长得像个公子哥儿,心直口快,憨态可掬,讨女人喜爱,性格坦率,为人可靠。你是个###种,不是个好东西。到处都在姑娘们当中引起轰动,可怜惹得蝶吉一个劲儿忧虑。这是怎么闹的?都怪你行为不端,可不能放过你。”
汤岛之恋(6)
蝶吉边用她那好听的嗓子结结巴巴地模仿警察的声调,边从扎着昼夜带的丰满的胸脯底下掏出一面镜子,对镜理一理鬓角儿。她把梳子当做铅笔似的拿着,说道:
“喂,喂,就像先前蝶吉斗纸牌那次那样,给你记在警察的本子上。住址、姓名,照实说来,如果假报,对你可没有好处。喂!”
蝶吉鼓起那消瘦的腮帮子,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梓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逗着玩,后来觉得过了头,就说:
“什么呀,多无聊!”“喂,敢对警察说多无聊!好没规矩的家伙!”“适可而止吧,别啰嗦啦!”蝶吉轻轻地捅了一下梓的膝盖:“喏,咱们装警察玩吧,喏,好玩着哪!”梓也不便申斥她,只好苦笑一番:“好悠闲哪。”
神月梓是一位学士,是个在同窗好友之间以温柔典雅的风采、秀丽的容貌和渊博的学识闻名的高材生。自从为了鬼火、流星那档子事和夫人闹了别扭以来,近日离家躲藏在谷中的寺院里。但他毕竟是子爵家的女婿,也就是华族的少爷,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光顾此等酒馆的。
当然,谁也不曾禁止有地位、有名声的人去嫖艺伎,只要堂堂正正地保持客人的体面,于心无愧,世人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梓呢,见到一介酒馆老板娘后,却不顾自己的身份,竟谦恭地管她叫做“大娘”,对艺伎呢,不是“喂”、“喂”地呼来唤去,而是叫她“蝶姐”、“你”,这岂不得说是自卑自贱吗?
比方说,当这位年轻有为、衣冠楚楚的大学士与蝶吉背着人单独相处时,就会过于温存,回顾之下不得不感到羞愧。
说起来,梓原出生于仙台,是当地的一个漆器匠之子,家境并不宽裕。不论是他去跑腿时经常见到的批发商老板,还是到他家来订货的大爷,以及住在隔壁的军官太太,和对门当铺掌柜的,都很喜欢他,但从来没有人对他敬过礼。他是在见了人必须主动问候的环境中长大的。
而且他母亲又是当年从江户迁来的红艺伎。这还不说,随后母亲的妹妹一家人也到仙台来投奔她。这家人的遭遇也颇不佳,姨父没过几年就去世了,两个女儿双双沉沦苦海。难道是前世的因缘不成,大姑妈有个女儿,比梓略大一些,也被迫操同一营生。所以跟他感情很好的这三个姑表姐妹,都不是小姐,也没嫁人,当然更当不上太太,统统被世人称做畜生。
母亲年纪轻轻就死了,不久父亲也去世。他在遗言中说,梓原来有个胞姐。由于某种原因,生后马上就过继给另一家人,说好彼此不通音信。多少年后,风闻那一家人也颠沛流离,这个姐姐同样成了艺伎。送葬后,到了七七四十九日,梓的姐姐上门来了。那阵子她给一位豪商当爱妾,虽然知道家里的境况,由于没脸见人,一直没有来访。当时,梓的家境竟贫寒到全靠她送来的零用钱以及三位姑表姐妹像掏龙腮般千辛万苦筹来的小笔款项,才算办了佛事。
那时梓刚好升了高中。学费自然是父亲用血汗钱替他交的,姑表姐妹们由于悲叹自己身世凄凉,说梓哥是个男子,家族当中哪怕他一个人能出息起来也是好的,于是这个给他送石笔,那个给他买算盘。另一个又接济他一个花簪芯,说是当书签用可漂亮啦。这个可爱的小妞儿还说,梓那套小西服挺合身,一块儿去照张相吧,结果挨了姐姐的骂。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汤岛之恋(7)
梓长到###岁的时候,下学途中倘若遇上骤雨,十字路口就会出现一个手执蓝蛇目伞的雏妓,两个人合打一把伞,手牵着手回去,因此男友很看不起他。人皆有竹马之友,梓交的都是羽毛毽儿、彩球之友。
父亲死后,姐姐头一次登门拜访。梓抓住了这个机会,完成高中的学业到东京来了。学费是姐姐出的——从她丈夫的腰包里掏的——可是学业还没完成、大志未酬时,仅仅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就像插在壁龛上花瓶里的一朵纯洁美丽的茶花一样凋谢,随着爹娘到九泉之下去了。
最后,三位姑表姐妹分别把头饰、一根腰带、一只戒指卖掉,替他凑了二十多块钱——这还不够他两个月的学费。可怜啊,一个患了眼病,一个几乎发了疯,另一个据说被人带到北海道去了,从此杳杳无踪。
由于这样的环境,梓从小朝夕出入于红楼绿家、花街柳巷,对妓馆是习以为常的。但不论是由于思慕而去,还是有事互访,对方要么是包身艺伎,要么是对半分红,反正都有主人,势必得向在账房里跷起一条腿坐着的老板娘嘘寒问暖,又得向在里屋盖件薄薄的棉衣睡午觉的老板低头致意。
简单地这么一说,听起来梓就显得太没出息了。但人家的仆人并不是自己的仆人。倘若看门的书生替来客摆鞋,迎进送出,而来客竟误以为仆人是尊敬自己,服从自己,那就未免太狂妄了。摆鞋是伺候主人而为,并非对来客尽的礼数。
对待艺伎也是如此。只有当你作为嫖客,叫来了艺伎,兴致高涨,赏她酒钱,命令她拉三弦、喝酒、唱曲、酌酒时,才可以把她看成操贱业者而予以轻视。但当她讨厌你,严厉拒绝你,并把你推出门外时,你就只好像被竹枪放的豆弹打中的鸽子一样惊慌失措地离开。此刻的嫖客,不分工商文武,只能认为是吃了败仗。何况还有很快就给别人请了去,压根儿不搭理你的呢。
尽管是王八老板,妓院老鸨,既然你不是作为嫖客,而是作为一般人来访问,所以非但对方不会对你毕恭毕敬地行礼,反倒是你要向对方点头致意。
纵令妹妹是淑女,而姐姐是卖###,但她仍不失为姐姐。要是你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向一个山贼问路,他非但没有加害于你,反而指引你下了山,那么他即便是山贼,仍不失为你的恩人。说他贻害于人而予以告发,恐怕于心不###吧。然而有人竟去告发了,以后这个人吃了报应,浑身是浆糊血,倒在地上挣扎。戏里这样的角色,恐怕没有一个头牌演员愿意扮演。
从母亲起,姐姐、姑表姐妹,小时支配梓的七情的,都是受苦人。虽然走到哪里也用不着顾忌,然而回想起来,半生坎坷,境遇也太凄惨了。
梓来到东京后,在本地最怀念的是汤岛。在汤岛,他尤其喜欢倚着铁栏杆,俯瞰那四下里挤满了方形房屋的天神下的一角。
说起怀念,他并不曾在这里做过什么;只不过天神下是他母亲诞生的地方,那就恍若重温前世之梦。
说起来,这个腼腆、没见过世面、脆弱的美少年,一看到周围那陈旧的屋檐,就揣想莫非是母亲住过的房子不成。每逢攥住垂在神社檐下的铃铛,就认为母亲十七八岁时恐怕用手摸过它。当他瞥见排列在左边的俏丽的小楼栏杆上晾着红绸里的和服时;尤其是夜间,当纸窗上映现穿衣镜的影子时,他心里就总是感到欢喜,愁绪和依恋之情油然而生,经常形影孤单地伫立在那里,流连不舍。但眷念也罢,恋慕也罢,宛若藐藐碧天上的云彩,只不过是茫茫幻影而已。然而有一次,竟出现了一个能够支配梓的感情的具体的人。也就是使他得以倾注满腔眷慕之情的菩萨,外形酷似妇女所信仰的正尊——典雅、尊贵、崇高、端庄、神秘的大慈大悲观世音。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汤岛之恋(8)
那时玉司子爵的小姐——如今嫁给了梓的龙子还没用法文给他写信。梓的姐姐死了,姑表姐妹们也都离散,学费没有了着落,他就休了学,暂时搬出宿舍,寄居在朋友租住的连檐房里。那对夫妇也穷得厉害,被房东赶出那间宽九尺、进深十一尺的斗室。那一天,怀才不遇的梓照例在汤岛神社的院内彷徨,百无聊赖地倚在铁栏杆上消磨时光,傍晚回去的路上,遇见了那对夫妇。他们把家具什物堆在一辆排子车上,雇人沿着台地下面的妻恋街拉了过来。
男的说:
“我们搬到天神下去了,门牌××号,你随后来吧。”
女的说:
“神月先生,我们把装不下的破烂儿存在街坊家了,你来的时候,雇一辆车一道拉来吧。”
夫妇俩显得无忧无虑,他们守在排子车两旁,跟他分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