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俩显得无忧无虑,他们守在排子车两旁,跟他分手而去。
梓按照友人的意思,回到同朋町那栋连檐房,把剩下的东西打点好。他自己也有书架和桌子,所以双人人力车是堆不下的,他就改雇了一辆搬家用的排子车。
天神下离得不远,梓手提煤油灯,跟着车,从男坡后面穿过去,来到目的地,但是找不到那个地址。
不知是对方说错了,还是梓本人听错了,他去向负责租赁房地产的人打听,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排子车后面兜圈子。足足耽误了两三个钟头,天色逐渐黑下来了,拉车的抱怨道:“怎么这样糊涂。”折回去嘛,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梓弄得十分为难,狼狈不堪。由于车上没有挂灯笼,路过派出所时受到了申斥。拉车的说:
“你不会点上手里那盏煤油灯吗?”
拉车的憋了一肚子气,嘴里来回嘟囔道:
“哼,真糊涂。”
黑夜中,神月梓提着点亮了的灯笼,站在排子车前面,在天神下来回转悠:先到拐角的酒铺道了声“劳您驾”,又在纸烟店喊了声“借光”,最后在米店窗户下又说了声“对不起”,可是,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闹不清”。每当他碰了钉子,拉车的就在背后咬牙切齿地发牢骚。梓弄得###无可###的时候,下起雨来了。
梓脸色苍白,内心焦躁不安,前额暴起粗粗的青筋。他性格温顺,素不喜欢跟人拌嘴,争争吵吵。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也竭力###耐。这时却不由得心头火起。他器量狭隘,恨不得把煤油灯摔在排子车上,出出这口气。暗自思忖着:
——要是灯摔得粉碎,煤油引起熊熊大火,会连车带东西都烧成灰烬吧。
这个年轻人是干得出这等事来的。
这当儿,蝶吉咯啦一声拉开妇女部那写着瀑布澡堂字样的门,走了出来。她身穿绉绸家常衣服,系着一条粉红色腰带,罩一件只在后背上染有家徽的黑绉绸外褂。领口松松的,脚穿整木剜的高齿木屐,越发显得身材苗条。手里拿条湿手巾,口衔红绸糠袋,边走边撩两鬓那刚刚洗过的披散着的头发。她离开了仲之町的艺伎馆,打算另找一家,暂且闲住在附近的一爿相识的荐头行里。
这是春末夏初,酝酿着一场大雨。年方十七的阿蝶,就是这样在黑腾腾的街上与梓萍水相逢的。蝶吉仿佛看见一只蝙蝠几乎擦着地翩翩而飞,米店早已上了门,两三道微弱的灯光透过绳门帘投射到街上。只见一个白面少年背着米店,手提煤油灯,朝着这边悄然而立。当时,梓秀眉倒竖,正要把煤油灯摔在车板上。阿蝶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户儿,就讨厌那些眼梢耷拉下来的。阿蝶不认生,年纪又轻,为人洒脱。她看见这个风度翩翩的书生怒气冲天,就觉察出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喜气轩眉地招呼道:。 最好的txt下载网
汤岛之恋(9)
“喂,到哪儿去呀?”
一盏红灯笼划破了暗夜。那个人身后有一辆堆满破烂的排子车,以及车夫的黑影儿。他提着煤油灯趋上前来,由于内心烦躁,没好气儿地说道:
“找地址呢。”
蝶吉笑容可掬,殷勤地问明缘由,说:
“哦,今天搬来的吗?那位老爷是不是长得胖胖的,扎条兵儿带,系着围裙?太太长得挺俊俏,夹衣上挂了衬领。喏,就在那儿。”
蝶吉边说边用手里的湿手巾指了指。原来她寄居的荐头行是那栋连檐房所在的那条胡同口上的第二家。
荐头行旁边是一家门面很小的酥脆饼干店。饼干店和对面胡同的拐角处有栋以做花簪为副业的连檐房。胡同尽头有一堵黑板墙。沿着板墙向右一拐,是一扇潇洒的格子门,门内挂着神灯,但不是这一家,而是左边那座木板顶小房,有个突出的廊沿,一眼就能看到后面的一道石墙。那就是新搬到的地方。
这簇房子是藏在天神神社下面的世外桃源。它们被柳树、松枝遮住,覆盖在大屋顶和鳞次栉比的二层楼房下面,从男坡上也是看不见的。
射箭场被拆除后,即使倚着铁栏杆俯瞰,尽管就在眼皮底下,可是连一座房顶也看不到。
胡同拐角处的花簪匠的房屋和饼干店之间装有一扇栅栏门,管事的规定,不准拾废纸者入内,晚上十点钟上门。就跟禁止在公共水井台上洗尿布、旧木屐和脏东西一样,严格执行。
迁居后第五天的晚上,梓过了十点才回来。到栅栏门跟前一看,已经上了锁。那边的澡堂已打烊,传来了刷地板的声音。男坡下的心城院也上了门,柳影黯黮,人们已经睡熟。人力车沿着凿崖而修的坡道飞驰,车夫彼此吆喝着,以免相撞。幸而可以从胡同口的饼干店的店堂穿到连檐房。所以关了栅栏门后,人们总是找这个窍门。老板娘看见了梓,不等他开口就明白了,说道:
“读书的少爷,请您提着木屐,打这儿走。”
梓感到怪难为情的,就掉过脸去,正要从店堂穿到后面去的时候,蓦地碰见了前几天那位美人儿。她也手拎木屐,从后门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两个人在门槛那儿擦身而过。里面的大红长衬衫从和服的袖口那儿露了出来,一晃一晃地,差点儿缠住了梓的手。一股薰香扑鼻而来。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阿蝶说:
“你好。”
“……”
“来玩吧。”
她说罢,不等梓回答,早已吧嗒吧嗒走到门外去了。
接着,她向饼干店老板娘招呼一声:
“大娘,打扰啦。”
随即咯啦一声拉开荐头行的大门,门上的铃铛丁零零响着,走了进去。原来这一天的晚上,蝶吉到胡同里的常盘津师父那儿串门去了,刚刚回来。
过不久,梓就接到了法文信,遂离开这座隐寓,重新住进学校的宿舍,在桌上摊开拜伦的诗集,肃坐而读,感动不已。他本来就怀念天神神社,这下子愈益眷恋这座庙宇了。
梓自然不可能知道那位美人是谁,只是先后相逢了两次而已,而且也并未细细端详,年龄和长相均未看个分明。只是从她那身打扮,一眼就看得出并非良家妇女。俨然是这座大城市的艺伎装束,把梓吓得毛骨悚然。
然而,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指给他房子在哪儿,事情虽小,梓却把她视为大恩人。梓觉得,是亡母显灵,救了自己。这里要交代一下,梓的母亲原是艺伎,而且生在天神神社下面的低洼地带。 。。
汤岛之恋(10)
光阴荏苒,但听说那棵柳,这棵松,以及澡堂子,无不是多年前就有的。如今,周围的女孩儿们仍聚在庙门前嬉戏着,还唱拍球小调儿。房檐、屋脊、土壤的颜色都依然如故。由于恋母心切,每见一座房子,梓就不禁产生幻想,寻思莫非那就是从前母亲住过的地方。关于暂时寄居的那座古老的破房,他也想入非非,把它当成栩栩如生地描摹出来的幻象。他浮想联翩,不知怎的,只觉得蝶吉活脱儿就像是他的亡母年轻的时候。在饼干店里和她擦身而过之际,他也感到母亲就是这么长大的,在她这个年龄上,也在此地干过这样的营生。恍惚间,仿佛前一个世纪的活生生的幻灯片在眼前重演。
梓大学毕业后,由比他大两岁的龙子,也就是那位写法文信的小姐,接去做了乘龙快婿,遂继承了子爵家的家业。不知是因房产主换了人,还是房东另有安排,他原先隐居过的那座寓所的木门被钉死,再也看不到昔日的风貌了。转到连檐房外侧一看,酒铺的两座库房的屋檐之间开辟了一条幽暗的小胡同,通向另一条街。他一味地想着,这条小巷恐怕是通到朋友租过的那间屋子的。不用说,曾经收留过他的朋友夫妇早就搬走了,下落不明。如今他身穿印了家徽的和式外褂,绝不能冒冒失失地撞进那条小巷。巷子窄得人们面对面地吃饭,向窗外一伸手就能借到酱油。如今既不能进去,又打听不到,就越发想念。自从当上了玉司子爵梓先生,身份就不同了,每逢出进公馆,都要惊动婢仆送迎,排场很大,引起行人注目。所以逐渐地就改为隔几天、甚至隔几周到汤岛散步一次。花儿越远,越觉得香,这下子他对汤岛就更眷恋了。
梓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而且是在参拜汤岛的早晨,与蝶吉在此地重逢的。那是在洗手钵前面,柱上吊着桔梗连奉献的灯笼,上书以嫩叶、幡旗、杜鹃为季题的俳句。曙光初照,浮云片片,树梢上挂着残月,恰似一幅水墨画。
正如龙田若吉在宿舍的红茶会上所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一次梓也被蝶吉救了。
那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梓这个人是在穷困中长大的,受尽了磨炼,虽然如今已做了文学士,而且又是玉司子爵夫人眷爱的丈夫,但他完全不把零用钱放在心上。那天早晨不知是没带呢,还是忘了,要么就是钱包掉了,反正身上一文不名。他拿起柄勺正要净手的时候,一个圆脸蛋儿孩子从装豆子的一排瓦盆后面伸出头来说:
“给水钱呀。”
梓向怀里掏掏,又摸摸两只袖子,都没有,腰带里更不见皮夹子。
他不由得慌了神儿,喃喃地说:“怎么回事呢?”“给水钱呀。”梓弄得很难为情,就做出一副纳闷的样子说:“奇怪,奇怪。”其实这是装腔作势,他并没有被扒窃的印象。
而孩子却重复地说:
“给水钱呀。”
“嗨,我大概忘了带皮夹子啦。”
孩子直眨眼睛,不由分说地只管催着:
“给水钱呀。”
梓生性腼腆,给那年仅六岁左右的孩子弄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准备向后退去。这时,那位华容婀娜的人儿刚好也来朝香,在他背后一站,稚气地莞尔而笑,从日常扎的缎子腰带间抽出一只包在怀纸里的鼓鼓囊囊的钱夹,托在手心上。她随即打开那猩红地锦绸钱夹,掏出一个绿天鹅绒做的蛙嘴式玩具钱包,仿佛用大拇指和食指圈成的那么小。她喀吧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