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说该厂实行日本“踢球式”(TQC)企业管理方法,并且十分地注重“信息”。老多多觉得这一切太好了,他在心里咕哝:“俺也要那东西。”回来后,他就延长了工时,让她们穿特制的围裙,还要扎头。并开全厂大会,说从现在起实行“踢球式”了,讲究个“信息”。他让管帐的每天报帐,让本家族的工人注视别人议论些什么……夜间他来到粉丝房,在水雾里晃晃悠悠走着,十分惬意。如果他听不到“砰砰砰”的拍打铁瓢声,就仰起脖子喊一句:“我用火棍烙烙你!”打瓢声立即响起来了。浆子缸边哪个姑娘瞌睡了,他就走过去,照准她的屁股踢一脚。他心里想,“踢球式”就是好。姑娘们由于将头发扎在了头顶,所以鬓角就特别紧,一个个眼角往上吊着,样子有些滑稽。老多多一个一个端量着,满意地嘿嘿笑起来。他见她们的脸庞都被水蒸气弄得红扑扑,软软胖胖,煞是可爱。每人的颈下就是印在围裙上的那溜儿红字:“洼狸粉丝大厂”。有一次他踢了闹闹一脚,闹闹醒来,反应极敏地回身给了他一脚。老多多惊讶地“嗯”一声,但没有火起来。他最爱看胖胖的大喜抖动着一身肥肉做活,高兴了就伸手捏捏她的肥肉。大喜两肩摆动着躲着他的手,他就把手腕提起来,手指勾着捏成一撮,绕着她的头颅飞快地转。大喜很快就眼花缭乱了,老多多于是眼明手快地把一撮手指往她胸部重重地一戳。
见素夜间来粉丝房,偶尔遇到老多多。两个人隔着雾气,手打眼罩互相看着。他们认出对方,啪啪地踏着积水走到一起。开始的时候谁都不说话,只是“哼哼”一笑。老多多宽宽的白裤衩上方,堆了一圈儿松松的酱黑色的皮肉。这很像套了一个自行车内胎。见素的目光总要落在这圈儿皮肉上。老多多则看着对方的两条长腿。这两条腿使他想起隋迎之的老红马──它很像老红马后胯那两条腿。提起那匹老红马来,老多多就有些懊丧。他一直想骑上这匹马沿镇子巡逻,可总没有机会到手。后来他想照准马脑那儿打那么一枪,还没有实行红马就死了。老多多搓搓手,拍打着见素的肩膀。他说:“老隋家的一把好手。”见素用眼角瞟着他,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一股气。见素面色显得苍白,眼睛带着血丝,扬起头来望着粉丝房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漆黑油亮的头发有些乱。有一绺搭在眉梢上,就伸手理了一下。老多多想起的是老红马额上那绺黑鬃,咽了一口唾沫。那真是一匹好马。老多多有一阵做梦都在想那匹马。有一次他亲眼见到隋迎之骑着它从河滩上跑过来,它的鬃毛抖动不停,长尾扬起,好不威风。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枪柄上,手心阵阵发痒。这是一匹宝马。老多多提着白裤衩儿松动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问:“你没去老磨屋看看你哥吗?”见素摇摇头。老多多一提起抱朴心里就一阵发紧。他厌恶这个默默不语、一天到晚坐在老磨屋里的人。他们一块儿在粉丝房的各处走动起来。老多多说:“现在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了,好。我就服日本人。想出这么个好方法……现在就差李知常的那些变速轮了。这得赶紧想法。”他提到李知常,见素暗暗地咬了咬牙关。他们走到姑娘们身边,就再也不说话。大喜瞟了一眼见素,不住声地咳嗽起来,一会儿脸和脖子就涨红了。老多多嘴里发出一声:“嗯。”见素没怎么在意这些,他看到闹闹就在不远的地方手脚麻利地做活。
见素几个月来一直有些焦躁。粉丝大厂实行了“踢球式”,这更促使他赶快作出行动。如果这期间表现出一点犹豫和软弱,他就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自己。他想粉丝作坊一开始承包就落到了老多多手里,那完全是必然的。日子是到了一个转折关头了,高顶街的人都表现了相同的胆战心惊。而赵多多两眼就像鹰隼,看准了就扑下来,用一对铁爪狠狠地抓牢了粉丝大厂。再就是老赵家目前在洼狸镇的势力最大──自四十年代开始逐步取代了老隋家,在洼狸镇占据了上风。赵多多不过是老赵家伸出的一个铁爪。要对付这个铁爪可太难了,必须靠实实在在的力量将一个个骨节折断,因为它自己绝对不会抽筋。见素一开始就试图从原料、成本、设备磨损、工资、提留、推销费、纳税款项、基建投资……诸多方面细细摸底。他进行得小心谨慎。老赵家获得了钜额利润,全镇有相当大一部分人正在为一些人的贪婪做出牺牲,这是很清楚的。难就难在寻找一些具体而准确的数字,化繁为简,在关键时刻作为证据推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镇政府的几位头面人物,让他们注意他的存在。他认为这是事情的又一个重要方面。比如,他曾对书记鲁金殿谈到通过振兴粉丝工业从而振兴整个洼狸镇的迷茫而辉煌的规划。两个人都十分兴奋。他认为科学应用在古老的粉丝工业上,将是一切的关键。他还几次邀请管帐的到“洼狸大商店”里喝酒。他认为必须同这个身穿黑衣、面孔瘦削的管帐人成为朋友。管帐人嘻嘻笑着,露出黑黑的牙齿,喝一口酒就醉骂老多多,还说粉丝房里的姑娘他都用手动过,就像动算盘珠儿。张王氏听了,放下手里摆弄的泥老虎,走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这才不笑了。他们离开商店时,互相搭着肩膀,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从此以后见素夜间要忙着算帐了。对于这方面哥哥抱朴也许更为在行。但他暂时不想让其参与。这也许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巨帐。但他有志于框清一个最基本的轮廓。老多多可以蒙骗所有的人,但却难以遮挡这张苍白面孔上的一对灼热的眼睛。夜深人静,他将厢房上了门闩,然后打开那个记了密密数码的小本子,一笔一笔演算起来。粉丝大厂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每天可加工绿豆一万五千斤;老磨屋安装机器前,旺季里每天可加工一万一千五百斤,淡季里五千三百斤,八月后有三个月旺季,共合一百八十三万斤──加上安装机器后的五个月产量一百一十五万斤,合计加工绿豆二百九十八万斤。最后出现的这个巨大数码使见素怔了好长时间。他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咕哝着:“二百九十八万!”……河边的几个老磨隆隆响着,老多多承包这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竟然不慌不忙地咀嚼掉了一座绿豆山。三至六月、七至十月、十一至来年二月,自然地划成了几个气候段;不同阶段出粉率不同,但相差无几,平均每二斤五两八钱原料可加工成一斤粉丝。这样“洼狸粉丝大厂”在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共生产了一百一十五万余斤粉丝。
这一百多万斤产品的销售颇为复杂,自一月份算起,价格三起三落;沿海城市开放,白龙粉丝转手外销数量猛增,由过去的百分之十九增至百分之五十一。总计外销粉丝每斤合二元五角三分;内销粉丝每斤一元一角六分。算到这里见素不禁出了一口冷气。内外销的巨大差额使他周身发痒。他想粉丝大厂由自己主持的那天来到时,他将组织一个强有力的外销班子。洼狸镇多少年前运粉丝下南洋的航船挤满河道,那如林的樯桅就是世界上最美最诱人的一幅图画。见素将两手的指头扳得(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响,又握成一个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一阵钻心的痛疼传遍全身,一个骨节重重地磕在桌面上。他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眼前闪过了那个割棘子的小姑娘。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小姑娘的滚热的小身体就伏在他坚硬的左臂上,仿佛要旋转起来。他是从眉豆架下将她抱进这个小屋的……一滴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滚落下来。见素咬了咬嘴唇,继续算下去。他发现外销的五十八万六千五百斤粉丝,获毛利一百四十八万三千八百四十五元;内销五十六万三千五百斤,获毛利六十五万三千六百六十元。也就是说,整个粉丝厂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内获毛利二百一十三万七千五百零五元。这其中已经扣除了生产运载耗损的一个常数。
最后的那个大数使见素一直激动不已。他故意不往下算,只是记住了这二百多万元。这个大数显赫辉煌,使他自然而然地推断起老隋家族二三十年代的境况来。就是比这个大数多出若干倍的财富积累,使这个家族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芦青河地区,几十年来都占据着镇史的主要篇章……每一笔帐算起来都颇费工夫。见素不会使用算盘,是用一根红杆儿铅笔算的。他记起哥哥曾经讲过,父亲临死的前几年里老要没白没黑地算帐──当时他觉得滑稽可笑,现在似乎是完完全全理解了。再算下去,这个大数会渐渐减少。它将扣除工资、原料费、推销费、工副业税……这之后,得到的还不是粉丝大厂的纯收入;因为在生产粉丝的同时,又可以产生豆浆、浆液。豆渣与浆液,又分为造酒、食用、饲料、沤肥等多种用项,质量不同,售价也不同。下脚料的收入要并入粉丝收入之内。总之这又是一笔笔大帐。这笔帐渐渐像蛛网一样把他缠起来,越缠越紧,最后终于使他不能解脱。
他夜间来粉丝房里转悠,脑子里盘旋着的还是密密麻麻的一些数字。在白色的水气中看去,那排成一溜溜的浆子缸和冷、热水盆,很像一个巨数中排好的一串“O”。人们在雾气中活动着,就为了不断给巨数再增添上一个尾数。他不知道这场上百人投入的运算最终会有什么结果。无数条银白色的纤细粉丝从热水盆拖入冷水盆,又被粉红色的手臂缠绕成一束一束悬起来,成一片等待进位的小数。四舍五入,积少成多,十进制是不变的原则。银丝互相交扯,紊乱如麻,难分难解,在水中轻轻地荡漾,然后各归于一束。这些银丝原来还飘逸洒脱,如今规规矩矩地立在了小数点儿的右边。打瓢的高高在上,“砰砰”声贯穿始终,淀粉糊糊拉成一条条乳白的小圆带子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