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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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船-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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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腿悠动着,笑吟吟地点一下头:“我病了。”

  见素根本不信她现在有病。他给她添了一点酒,她就喝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她的脸涨得红了,雪白的颈部也红了。她说:“我病了,身上有些热,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早些起来了……真他妈的!”见素听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无缘无故地骂了一句,觉得非常有趣。闹闹又说:“你也一夜没睡,这从眼上能看出来──不过你这双眼真他妈的好看,真好看。”闹闹说着又笑了。见素心中灼热,抿了一口酒。闹闹也抿一口,叹息一声说:“你的病有些地方和我一样。我睡不着,一生气就把被子蹬开老远。我老想骂谁……”见素说:“你肯定骂我了。”闹闹轻轻一摆手:“你还不配。……我走出屋来,在葫芦架下蹲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出来,走到街上。我想一个人玩一会儿。见素,你说怪吧?人有时老想一个人玩一会儿。想想心思,胡乱想来想去。人真有意思,你说说看见素,你是这样吧?你不做声。不过我可知道你这个人──你的脸多白,白得没有血色,两个大眼黑亮黑亮。你的两条腿真长。我知道这样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不过我可不怕。你怕我,我可不怕你。我差不多谁都不怕。不,我也许就怕一个人。我怕谁,见了谁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就喜欢我怕的人,我不敢活动。我不敢活动,他就爱怎么活动都行了。怕就怕他一点也不活动。让人怕就在这些地方。我有时候真想拿一根木棍,悄悄地摸到后面去,给我怕的那个人来那么一棍子。我能把他、把这个男人打翻在地上就好了。可这都是胡思乱想,我说过,我见了我怕的人一动也不敢动了。你说怎么办见素?你不知道,我瞎问。你这个人最笨!…… ”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闹闹的话真多,有些根本就听不明白。见素身上的酒力偏偏全泛上来了,烧得他浑身难受。他大声嚷道:

  “你就怕我吧!”

  闹闹嘻嘻笑着摇摇头:“我不怕你。是你自己那么想。你才不让我怕。我打你一巴掌你也不敢还手。明白了吧?你怕的人不多,可是你怕我。洼狸镇的男人就数你长得好看,你头发多黑,用手去摸一摸最好了,最好了……”见素惶惑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迷蒙起来。闹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真的用手按在他的头顶上。见素全身抖动起来,嘴角的肌肉一阵阵牵动。他静静地挨在柜台上,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在头顶上活动了一下,很草率的样子。见素的心快要从胸口上蹦出来,他还是闭着眼睛。这时那只手却离开了,无声地缩到一边去了。见素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几点火星闪跳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就将闹闹从柜台上托起,急急地去寻找她的嘴唇。他吻着她,一双手在她背部抚摸着、拍打着。他眼前又出现了割棘子的小姑娘,鼻子里涌进一股青草的香味。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一丝一丝地活动。闹闹身子软软的,她的嘴躲闪着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她全身抽搐,嘴巴贴在见素的额头上,一动不动。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见素的手臂,越抓越紧。这样停了一会儿,这手突然松开了,用力地推着见素。见素喊着“闹闹”,紧紧地用手臂缚住她,贴压着她的高耸的胸部。他用手去摸她的颈部,往下寻找更滑润的肌肤。他喘息着,嘴里发出低沉而急躁的呼叫。闹闹挣脱着,用脚蹬他,后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见素松开了她,满身满脸都涌出了汗水。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他擦也不擦一下。他蹲在了地上……谁也不说话,眼看着柜台四周一丝丝明亮起来。

  停了好长时间,闹闹说了一句:“我就怕一个人。我怕老磨屋里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么?”见素尖叫一声。

  “我说,他是你哥哥。”

  见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让他明白她刚才的话是真的。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闹闹声音缓缓地说着,好象说给远处磨屋里的那个人听:“……他这个红脸汉子。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像一块大石头。可是从背影儿看是这样。你不能看他的脸,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样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记一辈子。我睡着了还想他这双眼、他又宽又大的后背。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场,让他把我背到天边上去。我跟你说我想从后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离我二尺远我就倒了。我喜欢这个大汉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劲儿呀,他的劲全藏在心里头,叫人忘不了他……”

  见素听到这儿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了。”

  闹闹仍然语气缓缓地说下去:“你不明白。他抱过我──就是老磨屋刚安上机器那会儿。他怕机器伤了我,一把抱起我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真有劲儿,轻轻一下就把我抱起来,轻轻一下就把我放下来。什么都是轻轻的,他是太有劲儿了。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胡茬儿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浪”。见素,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浪』了吧?嗯?什么叫『浪』?”她说到这儿又格格地笑起来了,大声地问着。见素正惊讶地听她说话。思维还没有跟上来。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股怪劲儿。怪劲儿就是『浪』。”

  “『怪劲儿』逼得我怕抱朴吗?”

  见素点点头又摇摇头:“『怪劲儿』逼得你浑身打战,就像刚才一样。不过『怪劲儿』也逼着你往老磨屋那儿跑。你肯定常常往老磨屋里边瞅。”闹闹笑着皱起眉头,说:“老隋家的人真灵。你就一下说准了。我瞅他的后背、头,他看不见我。这个光棍汉子!这个闷葫芦!”闹闹说得高兴起来,两手掐在腰上,左腿从蹲着的见素头上撇了过去。见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没有吱声。他此刻那么想见到哥哥。他为他焦虑、为他愤愤不平,也多少有点嫉恨。闹闹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体急躁而愉悦地拧动着。明亮的光线照着她的全身,她又像一团火那样了。这团火滚动着,出了“洼狸大商店”的门。见素像没有看见似的,一直蹲在那儿。

  夜间,见素继续算帐。那个大数将要扣除的最大一笔款项,恐怕就是原料费了。赵多多承包粉丝大厂的十三个月里共加工了二百九十八万斤绿豆。其中的进口绿豆占百分之四十三,每斤合四角八分;其余全是来自东北或芦青河地区的绿豆,每斤合四角三分。这样进口绿豆的费用为六十一万五千零七十二元,国产绿豆为七十三万零三百九十八元,合计原料费为一百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七十元。还要扣除再生产费用。粉丝大厂承包之初,除了磨屋、粉丝房、晒粉场的全部设备接收下来之外,还有生产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绿豆、库存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这一切折合为人民币约为十八万二千多元。承包后四个多月的时间内,基本上维持在原来的规模上生产。第五个月购进绿豆三十万斤,花原料费十三万五千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重新扩建了沉淀池、新添了二十多个沉淀缸。第七个月又购进绿豆十万斤。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六七八三个月投资为十八万八千余元……算到这里,见素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个大数需要扣除的部分基本上全部折算出来,再扣除了按合同上缴部分、加上副产品收入,那笔大帐的基本轮廓也就出来了。他吸着烟,不慌不忙地翻动着前一段写下的那些数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数码是怎么回事。这些小小的阿拉伯字码会在一个时刻全活动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赵多多不舒服!最后这些小爪子又会扯起来,紧紧地缚住赵多多肥胖的身体,再用力绞拧,让这个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见素无声地笑一下,抬头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来了,见素马上想到他在读书。他关了门,往哥哥屋子里走去。

  抱朴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屋里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一会儿书。他展开那个布包,把书翻到前天看过的地方。有几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就用红笔做了记号。见素进来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继续读书。见素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看哥哥读书。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愈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愈发达,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挤。”见素笑了。他想这本书说得不错。粉丝房里差不多全是女工,如今只有拍打铁瓢的人是男的。弄弄粉丝,需要的力气当然少,所以女工也就多。男人在粉丝房里受到了“排挤”,一点不错。见素又笑了笑,他想这本书不错。抱朴翻了几张,见素见到满是红色的记号。“……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见素看了一下哥哥,见他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三个地方一一画了重重的红杠。见素正想询问一句,抱朴又往前翻去。见素马上又见到了一个个红色的记号。“在这一章里,正好没有说到俄国和美国。那时,俄国是欧洲全部反动势力的最后一支庞大后备军;美国正通过移民在吸收欧洲无产阶级的过剩力量。这两个国家,都向欧洲供给原料,同时又都充当欧洲工业品的销售市场。所以,这两个国家不管怎样当时都是欧洲现存秩序的支柱。”“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来看看俄国吧!”“对于这个问题,目前惟一可能的答复是:……”见素精神振作,但是陷于了茫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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