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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挥着着竹耙子,故意草草的耙着。她每耙一截,就在地上划一道杠子,任何孩子也不准超越这道杠子拣粉丝。她看到无数双黑黑的小巴掌在沙土里飞快地翻动,每划一次杠子,这些小巴掌都能很快追赶过来。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了在小累累身旁翻动沙土的小葵。不知怎么,含章看到这母子两个,握竹耙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小葵这会儿也看到了含章,站起来拍着手上的沙土,往前走了一步。她扯上小累累的手,有些难堪地望着含章,笑了笑。含章朝他们点点头,又低头做活了。她的竹耙子好象再也握不牢了,抖动着,不断将一绺绺的粉丝遗落在沙土上。拣粉丝的孩子们往前抢着,激动得满脸通红。小累累也终于争挤到前面,他抢到了一绺粉丝,紧紧地握住,好象一辈子也不打算松开。
晒好的粉丝装到一个个宽大的布包里,堆在晒粉场上,像一座座小山。一驾驾马车驶进来,赶车人招呼着姑娘们装车。见素的车赶到了最远处的一堆粉丝包跟前,但他并不停车,甩着鞭子,让马车在场上巧妙地绕过架子。马铃儿叮叮响着,见素打着口哨。车子飞快地从姑娘们身后驰过,她们吓得跳开老远。只有闹闹毫不惧怕,她跑到马车前边,伸出两臂比划着说:“停下停下。”车子稍慢,闹闹一下子蹿上车去,一边嚷着:“赶车跑啊!”鞭子炸响了,车子又往前跑去。最后马车还是停在了晒粉场边角上的粉丝包跟前,他们两人开始往车上扔粉丝了。见素高高的身量,两条腿显得特别长,他与闹闹抬一个粉丝包时,必须必须使劲弓着腰。他说:“你得小心,别让我连包带你一块儿扔上车去。”闹闹哼一声:“你吹什么。”见素愉快地撩了一下头发,突然伸开两只长长的手臂,连人带粉丝包一块儿抱紧,“扑通”一声扔进了车厢里。闹闹在车上躺着,欢快地嚷着:“哎呀,你真有劲呀!你这个坏蛋,你比武松还有劲……”场子另一边的女人们看见了他们,就拍打起手掌来。一个中年妇女指点着说:“他俩玩得多好啊,像小两口似的!”姑娘们高兴得蹦起来。闹闹从车上往四下望着,又站在了车厢高高的挡板上,伸手指着那个中年妇女说:“你他妈的懂个什么?”
赵多多每天都要到晒粉场上转一转。他走过去的时候,正遇上姑娘们在拍着手掌大笑,立刻就发起火来。姑娘们这才不吱声。赵多多阴着脸往见素的马车那儿走,走到近前,定定地望着两个人。闹闹说:“老多多你看什么?我可不怕你。”老多多不出声地笑了,嘴角露出一颗牙齿。他说:“你不怕我,我怕你。我是来通知你,明天调你到粉丝房去干。那边工资高。”闹闹撇撇嘴:“到哪儿干我也不怕你!”赵多多看着闹闹。闹闹索性跳下车来,眯着眼睛喘息着。一颗晶莹的小汗珠从她的颈部往下滚落。一阵喧闹从晒粉场的另一边传过来,赵多多转过脸去,看到一群孩子扬着篮子呼叫着追赶挥动耙子的含章。他“咦”了一声,抬腿往那边走去了。孩子们小小的巴掌在沙土里翻动着,活动的频率让人吃惊。这些小巴掌一齐插入土中,一齐拱出沙末,几个巴掌在土中纠结到一起,它们中间如果没有夹住粉丝,就迅速分开了。孩子们的眼睛都盯在胸前的一小片沙土上,其它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于是当含章喊叫了一声什么,他们一齐抬头去看的时候,自己的小巴掌早被一只大脚踩住了。这只脚太大,能把成束的小巴掌一齐踩紧。几个孩子顺着脚杆往上望,看清了是赵多多,哇哇地哭喊起来。“你们这些小贼!”赵多多骂着,一只一只篮子去看。小葵在一旁叫了一声:“多叔叔……”赵多多看也不看她一眼,弯腰去揪小累累的耳朵。小累累大哭着,手一松,篮子掉在了地上。那只大脚抬起来,一些小巴掌飞速抽回去。抬起的大脚往后一甩,“(同:口彭;音:砰)”一声把小累累的篮子踢飞了。细碎如缝衣针般的粉丝撒在了沙土上。娃娃们呆呆地看着,小葵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晒粉场的这一角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停了一会儿,含章想帮小累累拣起地上的粉丝,就放下耙子走去。赵多多盯着含章,突然吆喝一声:“站住。”含章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儿。娃娃们一齐哭起来。远处的姑娘们在帮着赶车人装车,辕上的马不时叫出声来。叮叮当当的铃声里,掺杂着男人斥责牲口的声音。隋见素在远处一直瞟着赵多多,这会儿就走了过来。他站在含章身旁,占燃烟斗抽着,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赵多多。赵多多气乎乎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隋见素徐徐地吐出一口烟,没有说话。赵多多的嗓门憋粗了,发出了浑浊的一声:“呣?”含章在一旁小声叫道:“二哥!”隋见素仍不说话。他吸着烟,慢慢把一锅烟吸尽,然后一下一下磕着烟斗……赵多多的目光从见素的脸上移开,四下里望了望,最后迎着一边的那些娃娃喝道:“小小年纪,凶什么?惹我火了,把你干掉!”他吆喝完了,就转身向一旁走去。含章扯着见素的衣襟,小声说:“二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啦!”隋见素哼了一声,说:“没什么,我不过想告诉他,今后对老隋家的人得多少客气一点。”含章没有吭声。她抬起头来,去望河岸上那一个个老磨屋了。暮雾在河滩上浮起来,老磨屋在薄薄的雾气中令人不安地沉默着。
老磨屋沉默着,但仔细些听,它“呜隆呜隆”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鸣,撒落在河两岸的旷野里,撒落在秋天的暮色里。老磨缓缓地转动着,耐心地磨着时光。它仿佛越来越让人沉不住气了,也许它早晚会激怒镇子上的年轻人。
老李家的小伙子李知常就一直幻想着能用机器带动老磨转动。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心中充满了幻想。他只把幻想说给隋不召听,一老一少一块儿激动。老人叹息说:“这里面有『原理』啊!”李知常没事了就捧读一些数学和物理课本,默默背着上面的一些公式和“原理”──隋不召听了也记不住,但他对“原理”一词十分中意,并有着自己的独到理解。他建议李知常将改造磨屋的计划讲给地质勘探队的一位姓李的技术员听。李技术员听了,说:“可以的。简单的。”三个人就在一块儿设计起来,干得有滋有味儿。一切终于准备停当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制作和安装,三个人在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事必须由赵多多同意才行。于是隋不召去跟赵多多说了。赵多多半晌没有吭声,后来说:“先把机器安到一个磨屋里吧。这得试试看。”
李知常和隋不召十分兴奋,李技术员的兴致也很高。三个忙忙活活,短缺什么,就去求助镇上的铁器作坊,把帐记在了粉丝大厂上。最后需要的是机器了,赵多多把厂里最破的一台抽水用的柴油机给了他们。这些东西安装在哪个磨屋呢?隋不召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侄子的那个。抱朴似乎也很高兴。他喝住牲口,亲手给它解去了套绳,让李知常牵出磨屋。安装开始了。一连多少天热热闹闹,一群人围住了老磨屋。隋不召前后奔忙,一会儿拿黄油拿扳手,一会儿吆喝人们退远些。柴油机终于“彭彭”地响起来,它几经变速,带动老磨悠悠地转动,“呜隆呜隆”的声音更大了,好象那遥远的雷鸣越滚越近。磨屋里还架起了一条输送带,及时地、源源不断地把浸烫好的绿豆送进黑黑的磨眼。磨渠里的浆液哗哗流淌,顺着新顺的地下信道直流进沉淀池。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个老磨屋永远结束了木勺扣绿豆的年代。但磨屋里仍需要一个人看老磨、及时地用木勺去摊平运输带上叠起的绿豆。抱朴仍旧要坐在这个老磨屋里。
他很难再享受到以前的清净了。镇子上有断有人来参观机器磨屋,来了就不愿离去。大家都齐声赞扬,惟有一个叫史迪新的怪老头不以为然。他反对一切新奇怪异的东西,并且跟隋不召有宿怨。对这个人参与做成的事情尤其不能容忍。他看了一会儿,对隆隆转动的机器狠狠吐了一口:“呸!”然后扬长而去。粉丝房里的姑娘也常常来,闹闹来了,嘴里吮着糖块,只是笑。她一来机器就不敢像往常一样轰鸣,满屋里只剩下她的呼喊声了。她高兴了什么都骂几句,骂老磨,老磨不会应声;骂别人,被骂的人就笑着看她一眼。她到处跑,东摸西摸,有时还要莫名其妙地跺一下脚。有一次她伸手去摸皮带,被抱朴一个箭步冲上去揽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