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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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船-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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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乱打乱杀的失控局面必须有人负责。在干部讲过这番话之后,台下立刻有人呼口号,喊打倒富农路线,打倒打倒等等。王书记让人把他扶起来。他的目光扫了扫会场,人群慢慢平息下来。他讲话了,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但那坚定的语气却是全镇人都熟悉的:“……要打倒就把我打倒吧。我已经挨了一刀,再打倒也容易。不过我在这儿一天,就不准乱打乱杀。谁借机杀人,破坏土改,我就先把谁抓起来!你有冤屈你诉,你杀人,还要法庭干什么?这不是八路军的政策……”他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旁边立刻有人去扶他。会场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血和泪交织的夏天好不容易过去了。埋过四十二人的红薯窖由长脖吴记入镇史。他特意将春天的连阴连雨也记下来,但十年以后又被红笔涂去。夏天过去了,整个秋天都被悲愤之气笼罩起来。接着一场空前规模的大参军运动开始了。难道静等着人家往红薯窖里推吗?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来了。工作队王书记已经调走,栾大胡子壮烈牺牲。镇上的指导员和自卫团长赵多多就成了主要主持人。不久赵炳入党,登堂入室。他因为文质彬彬,又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号召力极强。整个老赵家在土改复查中都表现得刚勇泼辣,一派振兴之势。赵炳常在会上慷慨陈词,晓之以理;台下口号不断,热泪滚滚。赵多多领民兵不断呼叫着:“快参军啊!快光荣啊!没过门的媳妇也要送女婿呀……”整个会场热烈无比。当场有人报名参军,人们给参军者佩上红花,骑上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绕镇城墙徘徊几次,然后直送县里。一批又一批的人送走了,到后来街巷上很少再能见到昂首挺胸的小伙子了。镇指导员有一次动员赵炳也去参军,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到部队上进步才快。赵炳说一点不错,我已经朝思暮想半月有余,无奈工作太忙。立即参军!立即参军!指导员十分高兴。谁知第二天赵多多喝得满脸紫红,摇摇晃晃找到指导员,当胸将其抓住,说:“奶奶的,四爷爷赵炳走了,我们谁不走?都走了,剩你个土皇上,早晚还不被人干掉?你早晚被人干掉!”赵多多拍打着屁股上的砍刀,说着。指导员好不容易挣脱了,期期艾艾地退着。第二天他就病了。病好之后,上边来人调查起他的问题来,他惶惶然了。长脖吴和赵多多日夜在一起嘀咕,长脖吴已经写好了三张呈子。赵多多对调查的人说:“他是指导员,可是栾大胡子死了,妇救会主任死了,他一根毫毛也没掉,还能跟敌人没勾搭?有人亲眼见他在还乡团来的时候往镇上跑过!”一个星期以后,上边来人了。指导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给绑起来了。接着往县上送。赵多多领着民兵送了一程又一程,路上对指导员说:“我的话这回信了?我们还没走你都给抓了;若是走了,还不就干掉了?”指导员咯咯地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再也没有回到洼狸镇上。不久,赵炳就当了高顶街的指导员。

  从连阴连雨的日子里开始,赵多多就隐隐觉得有些该做的大事情没有做。比如老隋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块心病。老隋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洼狸镇上不可动摇的一个家族。老李家、老赵家,只有仰视的份儿。可是赵多多后来发觉老隋家的基石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渐渐敢于领人进隋家大院了。他看着大院正屋的朱红柱子、在柱子下缓缓游动的一两个使女,手就痒起来。有一天他站在院里,对正在空地上莳弄月季花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女孩儿说:“早晚都得干掉。”老头子没听明白,停下手里的小铁铲,仰脸问:“干掉这些……花木?”赵多多的食指在老头子额上点一下,又在小女孩儿的额上点一下,最后扬手对正屋和几处厢房划了一个半圆,说:“统统都得干掉!”老头子惊愕地望着他。这会儿赵多多又看见了茴子和隋迎之在正屋的门内闪过,就张大嘴巴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又咕哝一句:“最好还是干掉。”扬长而去了。

  当时工作队的王书记还驻在洼狸镇上,他曾几次召集村干部谈隋家大院的问题,强调:隋迎之是开明士绅,属保护对象。隋家开创了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工业,已是有贡献之人。因而当地政府必须谨慎对待,多加保护,尤其在土改复查中确保其人身安全。这是上级政府的明文指示。王书记所传达的指示让赵多多和镇上一些人灰心丧气。有人说:“最大的人家不让碰,斗争会还有狗蛋意思。”赵多多说:“上级指示?猪屁!”尽管这样议论,老隋家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被叫到台上斗争。后来工作队撤了,斗争会也不开了,赵多多几个人的心却依旧发痒。他常对指导员说:“干掉算了!”指导员不做声,只是摇手。当指导员被抓走,高顶街群龙无首的时候,赵多多就主持开了一个会。他几次去院内找茴子,最后被茴子撕得鲜血淋漓。他终于将隋迎之叫到台上来了,辩论这个人是不是开明绅士?如果不是,就是漏下来的一个东西了。会开得并不热烈,开到仅仅一半,隋迎之就昏厥过去……赵炳做了指导员后,制止了赵多多这样“妄做”。年轻的四爷爷说:“老隋家气数到了,不用老赵家动手。你让他们自己烂吧。”

  不久隋迎之死在红高粱田里。赵多多说:“烂掉了一个。”四爷爷淡淡一笑:“不要慌急。慢慢等吧。”

  老隋家的所有外地粉丝工业全部易主,最后留在镇上的粉丝作坊也不再姓隋。隋家大院里的闲人渐渐少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一去不再复返。门前车马稀少,慢慢直到没有。院门一天到晚紧紧关闭。隋不召一个人住在院外的厢房里,有一次他去大院擂门不开,愤愤地骂着走了。他说:“老隋家这回完了。”这句话被人听见了,都说老隋家自家的人认为完了,那么真的完了。与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赵家在整个镇子上变得举足轻重。赵炳与新任镇长常在一起运筹帷幄,共商洼狸镇的大事。赵多多一手抓起武装,弹药枪支更加精良,所有民兵一概改穿旧军装。逢年过节就真枪实弹,街巷上布起岗哨。因为国家安定不久,阶级斗争愈加激烈,四爷爷赵炳阴雨天气或夜间出来,常有民兵陪伴。赵多多每路过隋家大院,就用脚踢一踢院墙的砖石说:“里面还有。”“还有”什么他没说,这愈发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四爷爷赵炳听了赵多多的话,只是轻轻地“嗯”一声。这样又过了不久,省里的某个领导犯了严重错误,错误逐条登在了省报上。有一条与洼狸镇有关:这个人在市委工作时,曾包庇荫护洼狸镇上最大的一个资本家。被荫护者就是老隋家的隋迎之。赵多多见了报,立即去找了赵炳,说:“把大院抄了吧!”赵炳正在研究那张报,回答说:“先开会,后抄家。形势已不比当年,要晓之以理。”赵多多说:“时间到了,干掉就是。”四爷爷赵炳摇摇头:“抄回东西,再把他们赶出正屋,已经够他们受的了,不可妄为。”

  高顶街开起会来。会后赵多多领上一伙民兵,吶喊着开进大院。开始抄家了。长脖吴手捧一个本子,上面拴了支铅笔,一件一件登记。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边就是抱朴、见素和仅剩下的女仆桂桂。茴子的面色惨白,秀美的细眉拧着,红润的下唇咬在了嘴里。整个抄家期间,茴子一声也没有吭。含章哇哇地哭着,见素也哭了,茴子只让他们哭去。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直哭到天色将晚,喉咙嘶哑。一个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里的几个人就用毛毯铺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合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东西都由一个木轮车子辘辘地拉走了。赵多多临离开时宣布:院里只有几个厢房归老隋家这几个人,大正屋归公了;老隋家的人要赶紧将剩下的东西搬回厢房里去,三天之后贴封条……抄家的人离开了院子。

  抱朴对茴子说:“妈妈,我们搬到厢房里吧。”

  茴子仍不吭声,只是动手去给几个孩子搬被褥,把他们领进厢房里。她自己却仍回到正屋,躺在铺了厚被子的炕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抱朴和弟弟妹妹来叫母亲,她也不起来。后来她坐了,手拉抱朴的手说:“抱朴,你是老隋家的长子,我跟你说:你爸死了,把房子留给了我。老隋家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了。我要替你爸看守这座房子,看守到死。”抱朴终于明白茴子是不会离开正屋的了,就领着含章和见素去厢房里了。

  隋不召来到院里,再不敢去正屋。茴子见了他就骂,说他没安好心,他哥哥正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他算帐呢。隋不召灰色的眼珠失了光泽,低头走着,两条小腿比以往任何时候交绊得都厉害。三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民兵来封门,茴子说把我封在屋里好了。封门的事只好作罢,但他们说再给你三天的期限,到时候搬不搬出也就不由你了……这一夜茴子在正屋里不停地端着蜡烛走动,用手摸着窗棂上的雕花,摸着檐下长廊里的朱红漆柱子。天亮了,她让抱朴领上含章和见素找叔父玩去,说她嫌吵闹,要好好睡一天觉。抱朴于是就领上他们走了。他将弟弟妹妹交给了叔父,自己就转了回来──因为他踏入叔父屋门的那一刻,突然那么想回到大院去!他奔跑着,一进门就满头大汗地伏在窗子上。他见茴子安静地躺在炕上,这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茴子从炕上坐起来,换了她最喜欢的几件细绸衣服,又对着镜子把眉毛描长,抹了口红。她这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足有半个时辰。后来她从屋角拿出一个瓷碗,吃了里面的东西,又喝了几口。她重新对着镜子,擦去了唇上的一点水珠。她接上关严了正门、窗户,从五六个地方点燃了房子──这些地方她夜里全细心地抹过豆油。房子的火苗往上爬着,她躺在了炕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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