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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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船-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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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穿过一段铺了深红地毯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小客厅里。

  这是隋见素三十多年来所见到的最漂亮的一个房间。他在心里承认,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出来的。可是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他微微地眯着眼睛,缓慢地、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看了一遍,那样子有些漫不经心。整个地板都被一张厚厚的浅蓝色地毯盖住,地毯之上,是一圈儿肿胀笨拙的棕色沙发。墙壁全部贴了淡黄色的、有着又复杂又单纯的花纹、不晓得是纸是塑料还是什么丝绸的一层东西。窗户阔大,窗帘有两层,一层是纱的,一层是厚丝绒的。小凡去拉没有完全拉开的帘子,伸手拽一根丝绳,上面的小滑轮就发出动听的嘎嘎声。正面的墙壁挂了一幅巨大的贝雕画,画面上是缩小了的蓬莱仙阁。在离开贝雕画框稍远一点的角落,是一个老树根刻成的一个花架,整个架子都被粗粗细细的根脉纠结着。架上搁了一个金银花盆景,花棵正开在旺盛时候,喷金吐银,满室芬芳。见素的眼睛正端量着盆景,又一位“小姐”手托瓷盘进来了。她礼貌地问候了一句什么,接上用一个竹夹夹了盘上的方毛巾,每人分一块。大家擦擦手、擦擦脸。见素从毛巾上闻到了比金银花的气味还要浓烈的芬芳。小姐走了,留下一个微笑。接着又一个小姐来了,送来了饮料、桔子、香蕉、香烟等等,走时留下了同样的微笑。见素重新端量房间。他发现室内的几个茶几都是浅黄色的,茶几腿的上部,就是连接几面的那块儿有流线型的弯曲,十分漂亮。这使他突然联想到那个割棘子小姑娘的肩膀,喉头有些发热。他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去看那一些沙发,竟然再无笨拙之感。这些沙发都坚牢固定,仿佛踞在了地毯上就不可动摇。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觉得室内的所有人,当然包括这个于助理,坐这些沙发都不恰当。因为他想起了个更恰当的人,就是洼狸镇上的四爷爷……于助理这时指指饮料,见素微笑着点头,却取了一个桔子。最后还是小凡开始了一个话题。他第一句话就赞扬隋先生。

  这次会面只有十三分钟。而据后来小凡对隋见素解释说,在于助理的一般性会面中,这是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在他们益华公司,时间就是金钱。交谈中,隋见素提出他的“洼狸大商店”可以为公司设立专柜,并渴望更多的合作与支持。于助理不断微笑着点头,但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答复。最后助理表示说,今后一些具体事宜,可由公司的小凡与隋先生商定,等等。于助理离开之后,小凡和隋见素在门厅里小坐了一会儿。小凡吸着饮料,不无失望地说他自己没有多少权力,很难为商店做一笔大买卖,只能批给一部分进口衣服之类。见素淡淡地笑着。对面的小凡永远也搞不明白见素的微笑中藏匿了什么。对于见素来说,这一切已经是相当大的收获了。老隋家从三四十年代开始衰落,退出了所有城市,最后连芦青河地区的地盘也失掉了,而今由隋见素迈出了第一步,重新在一座城市里找到了立足之地,豪华的小客厅地毯上,几十年内第一次印上了老隋家人的脚印。

  隋见素压抑着心中的兴奋,与小凡随便交谈着什么。他的眼睛却常要去瞟一下柜台内的周燕燕小姐。有一次他抬起头来,又看到她飞快地瞥过来一眼。见素点上一根烟吸着,长时间一声不吭。他垂着苍白的额头,费力地吮着吸管。后来他抬头看着小凡,说道:

  “我们再来一杯吧。”

  小凡向柜台走去。他伏在柜台上了,伸出手指比划着什么,跟周小姐开着玩笑。隋见素走了过去,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凡的肩膀。小凡转脸笑笑,然后对见素介绍周燕燕。周燕燕询问的目光看看见素,又看看小凡。见素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周燕燕。她看了看,提高声音说一句:“哦,隋经理!欢迎……”随即伸出白白的小手掌。见素的目光落在了小手掌上,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它。

  走出“环球大饭店”,小凡对见素说了一句:“她很漂亮。不过是个老姑娘了。”见素吃惊地问:“她多大了?”小凡笑笑:“二十四岁──不算大是吧?可在这个城市,女人处于这个年龄很敏感了。在这个饭店的服务员中,二十四岁已经是最大的了。”

  见素哦哦地应答着,路上故意把话题固定住。小凡告诉见素,周燕燕原来在一个县城招待所做服务员,叔父是个县长,叫周子夫。后来她辞了职,来城里做了服务员。可能是她叔父给她找的关系,也可能是市委一个当处长的远房亲戚,这个年头要到高级饭店或宾馆做个服务员可不那么容易。见素只是听着,丝毫没有表现出心中的惊讶。他明白了,周燕燕原来也是一个人从芦青河地区来到这座城市的。他突然觉得这个姑娘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了,中间横着的断崖已在消逝。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十章 
  在整整一条街上,只有洼狸大商店设有“激光打耳眼”的服务项目。这还要感谢益华公司,是他们最先把机器售给了这家私人商店。商店的门前挂出了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最凝炼的语言介绍了耳眼机的妙处,并写明店内有美国进口的二十四K包金耳环。广告牌的中央画了个金发女郎,她就佩带了这种耳环。洼狸大商店乐声滚滚,人如潮涌,害怕拥挤的姑娘就在门前久久徘徊。喝咖啡的男青年也陡然增多,小店主的老婆忙不过来,就给每杯咖啡提价一角。小店主负责操纵打耳眼的机器,由于视力欠佳,平均每天要打出三到五个斜眼。见素只在特别高兴时才出面招呼一下女顾客,搬弄机器时小心翼翼。姑娘们也乐于让他来打耳眼,相信对方会将男性的爱恋随同激光一并射入耳垂。见素用手抚摸过一系列姑娘的耳垂,逐渐变得落落大方,风流倜傥。他常常穿著那件暗颜色的西服,不断交换着领带,跟上小凡到“环球大饭店”去坐一会儿。周燕燕非常热情,常走出柜台,将饮料送到他们的桌上来。见素反而变得不苟言笑,只在离开时道一声谢,抓住她的小手松松一握。到后来没有小凡,见素自己也可以来了,一个人坐在桌边。周燕燕照例过来送饮料,但放下赶紧离开了。见素吮吸着杯里的东西,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着大厅。他感到那边的目光又飞快地瞥过来一次,就在心里轻轻地告诉自己一声:“你明白了。”第二天,他捎给周燕燕一副二十四K包金耳环。周燕燕怕烫似地接到手里,在掌心倒换了几次,脸色绯红。她想说什么,也许是感谢的话,也许不是,嘴唇活动了一下又闭上了。见素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刚才他在想这个嘴唇多么适合亲吻。他淡淡地笑了笑,离开了。

  这个夜晚他很难入睡。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周燕燕的情景,然后又想第二次、第三次……他知道一个人在一群疯狂的追逐者中间也会感到孤寂,周燕燕一个人来到这里,对很多东西都陌生、都恐惧,只不过虚荣心把这一切都覆盖了罢。他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在向着一个方向慢慢地移动,身不由已。在离那个猎物近了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老隋家每一辈里都有这样的人。仿佛一个家族都太老实、太木讷,上帝为了平衡,就让家族里有一个人懂得复仇。他差不多忘掉了大喜,忘掉了她温热而丰满的、喷香的身体。他只是入睡之前才多少想了想她,她哭哭啼啼地送他进城,第一句话就嘱咐他不要看上别的女人。大喜明白她爱上了什么人,但还是爱着,这真不幸。见素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咕哝一句:“整个老隋家都是为别人想的太多了。”说完以后就睡过去了。

  小凡到底还是够朋友,不久就为见素批来一些形状奇特的进口旧衣服。见素每件衣服提价百分之十四,结果销得还是很快。这使他十分兴奋,跟小店主合计以后,决定将赚到的百分之二十用来答谢益华公司的两个人:小凡和于助理。小凡提醒他们,这些钱刚好可以用来在“环球大饭店”搞一次象样子的酒宴,他和于助理都参加,另外再请请商业界的几个人物。这等于借机会把该店介绍给商业界。见素对小凡十分钦佩,就按他的意思办理了。能在“环球大饭店”举行宴会的企业想必是有些来头,前来赴宴的人大多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商店的名字。人们喝得十分满意,酒席间倒并不怎么谈论商业界的事情。有一个人前不久参加过一个烈士的追悼会,于是就议论起前线的事情。这很自然让见素想起了隋大虎。那个人搔着头发,饮下一杯说:“打得很苦噢!这场仗可比过去战争年代苦多喽……我外甥从前线上负伤了,是排雷被炸伤了的,伤了脚。现在去一个什么学校进修去了。我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前线的事情。他说他们团有一个连困在哨位上,最后只回来一个人,回来还是死了。那个战士的老家就是咱这个省,跟隋先生一个姓……”

  隋见素手中的杯子泼出了一些酒。他问:“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

  “我外甥说得太多了,我怎么记得住。反正是死了……”

  隋见素还想再问,小凡端起杯子说:“先别谈这个了,来,干一杯!”见素跟所有人碰过杯,一仰脖儿喝下去。他几乎没有感到酒的味道,脑袋嗡嗡响着。他咕哝了一句:“他肯定就是老隋家的人了!”于助理惊诧地望着他,嘴里哼了一声。

  酒后大家一起来到了六楼的舞厅。

  这儿的阔绰和热闹、这儿的奇特的气氛,一下子就把隋见素攫住了。他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在哪里,索性小心翼翼地盯住脚下,跟随前面的人走。脚下是松软的、富有弹性的地毯。这地毯是棕色的,仿佛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毯都厚实。前面的人停下来,有的坐了,于是见素也坐在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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