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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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船-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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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呼喊使人心碎。镇上的年轻人逐渐也受到感染,结束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如果说赵多多的小轿车和女公务员使人惶惑、铅筒的丢失令人忧虑,那么李其生的死才真正让人悲痛。镇委的干部亲自过问李知常办丧事有什么困难,李玉明率领老李家的人忙前忙后。张王氏听到隋不召的喊声,慌忙不叠地关闭了洼狸大商店,到死者家里严格掌管起礼仪事项。她询问了李知常死者最后时间里的一些细节,右手手指掐弄不停。旁边的李知常一直泪水不干,这时哭出了声音。张王氏严厉阻止,告诉他八个钟头之内不准泣哭、不准大声说话。她让李知常关严屋门,然后诵唱不停。这样过了八个钟头,天已近黑,两人才为李其生沐浴更衣。李知常拉开了电灯,张王氏又拉灭。她点亮一根小如拇指的蜡烛,给李其生脱去衣衫。

  这个夜晚,一批又一批的人前来与李其生告别。死者生前做梦也想不到镇上有这么多默默爱着他的老友。人们送香走纸,香纸最后堆起了案几那么高。来告别的人中,老头子老婆子最为悲伤,常常是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香纸,就伏身哭起来。李其生如果活着,过去的岁月就能在人们的记忆中活着。那些岁月里有血有泪也有欢笑。李其生死了,带走了所有的关于过去的记忆,老人们突然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年轻人渐渐也从老一辈悲伤的面容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他们在心中自问,没有了李其生,饥饿时谁来发明切糕?……讲不清,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地化作泣哭和抽噎。

  各家老人都由儿孙搀扶,源源不断地聚到李其生家。人太多,人们只能在孤房子里站立片刻,上了香,磕一个头退出来。老李家有人负责登记人们送来的香纸,用一支铅笔,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张王氏坐在蒲团上诵着什么,眼睛眯着,闪跳的烛光一会儿使她的脸亮起来,一会儿又把她隐在了阴影里。李知常迎送着来人,用嘶哑的嗓子和人们答话。后来,人群渐渐稀落了的时候,四爷爷手持拐杖,挟着香纸出现了。他的到来,就像隋大虎灵堂前那一刻一样,使在场的人无不感动。人们叹息着,目光一齐聚在上香的四爷爷身上。四爷爷上毕了香,又到李其生的遗体前鞠了三躬,跟老李家在场的人一一握手,才离去了。四爷爷刚走,赵多多就送香纸来了。他阴沉着脸,打量着孤房子的四周,双手抄在裤兜里。赵多多穿著笔挺的西服,使人们大为惊讶。

  赵多多走了不久,粉丝公司的女公务员来了。她的穿著使人不能容忍,但大家对前来哀悼的人也不好说什么。但后来人们又发现她并未带香纸。她的薄薄的上衣使双乳的轮廓极为清晰,而上衣又扎紧在电镀钢腰带里,臀部又小又圆地那么翘着。她从外屋奔到里屋,高喊了一声:“赵经理在不在?有他的电话。”没人做声。她又问两旁沉默的人:“见到了吧?”还是没人回答。

  这会儿一直眯眼诵经的张王多氏忽地从蒲团上立起,“啪啪”地给了女公务员两个耳光,骂道:“小贱种!”

  女公务员被打懵了,刚要说什么,老李家站出了两个男人,架起她来,没头没脸地扔到了门外的黑暗里。

  一个满身妖气的女人来诱惑亡魂,在场的老老少少今生还是第一遭见到。张王氏加倍地吟诵,嗓门较前变大了些。这会儿隋不召率领侄子侄女赶来了──抱朴和含章跟叔父跪在了孤房子里,久久不愿起来。隋不召跪在前边,小声地倾诉着,泪水滚滚。

  第二天孤房子前搭了席篷,仍由张王氏请来了那班弹奏的人。这些人像在隋大虎灵堂前一样,奏出了一支又一支美妙绝伦的曲子。所不同的是这一回没有那支魔笛打扰,乐声更加完美动人。送葬那天,镇上人几乎全部出动。有人后来评论说,这是几十年来洼狸镇最隆重的一次葬礼。这次送葬应该记入镇史。

  送葬的指挥人无可争辩地是张王氏。她亲自选择了墓地,看风水,定时辰,安排一系列繁琐的、除她而外任何人无法搞清的礼仪事项。抬棺木的几个大汉由她选定,系棺木的绳子怎样打结、棺木哪一端先离垫凳,也由她一一关照。送葬队伍还未出发,她已差人沿所经路径走了一遍,又派人在镇城墙下烧过纸钱。然后,静静把守信道,不得任何车辆此时此刻在城墙之下驶过,尤其要提防赵多多的铁壳小轿车。一切安排就绪,送葬队伍刚要启程,突然隋不召建议将李其生遗留在孤房子里的杂乱东西一并入坟,以慰亡灵。张王氏与老李家的几位长者商议,长者面有难色。隋不召再三说服,指出李其生一生孤单,惟有这些作伴。大家觉得所言有理,再加上时辰逼近,也就依了隋不召。张王氏一声吆喝,有一人将一个黑色的陶盆高高举起,猛力在地上摔碎。棺木离开垫凳了,哭声顷刻大作。送葬队伍往前活动了。李知常披麻戴孝,几次哭得弯下身子,然后倒在尘土里。白色的孝服沾满了黄土,人们不得不搀起他往前走。整个老李家的人都排在队伍里,按分支和远近,或穿孝服,或不穿孝服。渐渐,围看的镇上人也自觉地随在他们之后,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往前活动着。前头的棺木出了镇城墙那一刻,哭声像浪涌一样突然叠起。这哭声男女混成一起,撼天动地,把尘土也激扬起来,像乌云一样飞上了城垛。有人亲眼见铁色的城墙被哭声摇动了,那城垛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队伍一时像凝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城墙下。哭声一阵阵如山洪暴发一般,越来越大。镇城墙继续被摇动着……

  李其生在这个秋天里给埋葬了。

  洼狸镇在悲伤和惊恐中度过了凄凉的秋天。铅筒没有找到,祸根仍然留在某个角落。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来到了,大雪几次覆盖了铁色的城垛。粉丝公司的扩建进展迟缓,投资的人家已经满腹狐疑。洼狸大商店也没按时开门,原因是张王氏心灰意懒。酒坛内掺水太多,因为货价一涨再涨。李知常长久陷入悲痛,暂时无心安装变速轮。隋不召和抱朴盼不来见素的信,也忧心忡忡。女公务员自从被人从孤房子里摔出,脸上落下了杏大的疤瘌,赵多多觉得有碍观瞻,正考虑是否将其解雇。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十二章 
  春天的积雪化得分外艰难。芦青河窄窄的河道上冰层坚硬,过往行人都踏冰而过。地质队的井架移到了河滩上,钻机日夜轰鸣,暂时盖过了老磨的声音。雪水顺着河滩流淌下来了,柳棵枝条上爆出了小绒芽儿,井架仍然立在那儿。

  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地质队宣布了一个秘密:差不多正对着芦青河的一百多米深的地下,还有一条河。

  这是他们在工作中无意发现的,但消息透露出来却深深地震动了洼狸镇。人们奔走相告,一群一群地涌到河滩上观望。河在地底,谁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在心中描绘了它的模样。这一发现的最大功绩在于解开了一个谜,这个谜整整把洼狸镇的人苦恼了好几辈子。这就是一条大河为什么悄悄地变窄了,几欲干涸?水没有了,船没有了,有名的洼狸大码头也随着废掉了!洼狸镇的显赫地位失去了,传递了多少代的骄傲也失去了,变得无声无息,像河水一样正从这个世界上慢慢消逝。而今什么都清楚了,原来是河水渗入了地下,变成了一条地下河!它没有拋弃这个镇子,它还在地下汹涌澎湃。镇上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地赶到河滩上,惊喜地互相对视。整整折磨了他们一个冬春的悲哀和忧虑,这会儿似乎都没有了。大家暂时不想李其生,不想那个铅筒,人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利用地下的这条河啊?

  隋不召半年来第一次畅快地醉酒,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吆喝着行船号子。在他看来,好象那条消逝的大河又快回来了,洼狸镇又要像几十年前那样,河道里挤满了大船。“郑和大叔啊!”他呼叫着,镇上人觉得有趣地笑了。连日来,他一遍遍地翻看着那本航海的经书,唱著书上的“定太阳出没歌”、“论四季电歌”。他对抱朴叹息说:“我那么想那条老船!那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哪。如今它是摆在省城里了。我寻思把它要回来,就供奉在咱洼狸镇上。不错,早晚得要回来。那是咱镇上的一条老船哪!”他让抱朴夜里跟他到厢房里去坐,听他讲海上那些斗风斗浪的故事。他讲着讲着,就从砖壁里取出了航海经书读起来。他对侄子说:“也许我这辈子再不能到海上了。可你这辈子一准能!我死了以后,这本经书就归你了。你要用性命保护它。几辈子人都用得着它。你也许是个有福的人,能等到驾船出海那一天……”抱朴本来不愿到叔父屋里来,但他怕老人孤寂,怕他像李其生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抱朴对地下河的发现也像叔父一样兴奋,他由此想了好多好多。他认为它无可争辩地还应当称为“芦青河”。

  当洼狸镇在春天里缓缓苏醒、沉浸在一片愉悦和激动里的时候,隋见素归来了。最先发现他的是大喜。那天她不知为什么走到了河边上。当她无意中向河桥上瞥了一眼时,立刻惊讶地尖声大叫起来,接上是呆呆地看着。后来她跺着脚,嚎哭着往回跑去了。大喜跑在街道上,疯了一般,绝望地哭叫。街道上的行人不敢拦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惶惶地往后看:什么也没有。大喜看到了什么?

  大喜看到了隋见素,他手挽一个漂亮的姑娘从小河桥上走过。

  人们正迷惑不解,见素和那个姑娘就走到街上来了。镇上人当时全都怔住了,一齐停下来看着身穿西装的见素、看着那个与女公务员打扮大同小异的姑娘。隋见素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地朝人们点点头,大步往前走去。他们提了一个精制的酱色小皮箱,这是镇上人从未见到过的。大家都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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